月亮漸漸在消退,但還懸在半空,從遠處刮來一陣涼絲絲的風,讓我腳下的廢墟寒冷如冰。一隻鳥撲啦啦從樹梢掠過,衝破了僵死的畫麵。陰霾還未散去,但味道並不難聞,煙和塵似乎因為剛才的雨更加混濁。廢墟在我眼裏突然變得強大,泥水在瓦礫間緩緩流動,像血,又像凝結起來的糖。
天已經亮了,我在一個寒噤中醒來。手中的半瓶酒曲曲彎彎灑成河的形狀。身上黏附著一層濕氣,我低頭聞了聞,衣服與這廢墟是一個味道。
我試著再去想紅球鞋和炸醬麵,但回憶中都是倒地之前的情景。那些我原本以為早就煙消雲散的過去,在這棟樓倒塌的時候又在心裏傲然崛起,從心裏發了芽,冒出尖,一直頂進腦袋裏的神經末梢。它驀地成了一個龐然大物,廢墟的瓦礫越多,它就越向上長,把思維撐破,衝出頭頂,籠罩在所有我留下過氣味的地方。那輛黑黝黝的自行車,那把生鏽的菜刀,那泡被方便麵袋扣住的屎,現在都在太陽出沒的坐標位置上閃閃發亮,提醒我曾經是一塊亮晶晶甜膩膩的糖,雖然五顏六色,但那都是簡單的,美好的,敏感的和單純的。而現在呢,我早就在社會中坍塌了,被炸藥炸碎,扔在水裏滾一身髒,從攪拌機裏出來後變成了裹著泥塊的石頭,又臭又硬還老覺得挺有價值。
我總在想,我必須麵對真心,可真心在哪兒呢?少年時那些戛然而止、毫無結果的事情已經成迷,發生前無法預料,事後又無法解釋,想整理出頭緒簡直難比登天。有時甚至懷疑,這究竟是確實存在過,還隻是長期以來在頭腦中形成的癡迷或妄想。
不管是癡迷還是妄想,我都不想讓它們毀滅。
黃色安全帽又出現了,他走到鍋爐前,打開水龍頭放出一點少得可憐的水,用那點水洗臉,含住一口左右鼓起腮幫子再吐出來,好像在故意惡心我。忽然他一抬眼,驚訝地端詳起鍋爐上刻著的名字來,像在看一件古玩。
周圍的人家陸陸續續搬著椅子圍攏過來。有人問今天還拆哪座樓,什麼時候拆。他們表示,就喜歡聽這哐當哐當的撞擊聲和轟隆的坍塌聲。老人們往前擠,說再看不到拆樓誓不罷休,兒女們為他們端上新出鍋的餛飩。他們呼嚕呼嚕吃著,說此生邊吃餛飩邊看拆樓,兩事齊為,死則死矣。
“拆吧!拆呀!”他們衝安全帽喊。
安全帽跑過去四處央求,打躬作揖:求求你們了,快走吧,一會兒老板來了非開了我不可。
沒人理他。該擠的還是擠,該等的還是等,該吃的還是,該看的還是看。見無退路,安全帽索性要來硬的,卻招來更多令他慚愧的指責。
中年婦女氣勢洶洶:到底這樓還炸不炸,你們不能言而無信呀!
一個男人手捂後腰:昨天推今天,今天推明天,請你們有點時間觀念好不好?我慢性腎炎都來兩天了。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抱胸慨歎:生命就是這樣浪費掉的!
這時,一輛烏黑的轎車卷著塵土疾馳而來,停在人們麵前,擋住了吃餛飩人的臉。
人群中傳來陣陣歡呼,他們喊著:“管事的來啦!”
有人搶過吃餛飩人的碗,豪爽地摔在地上,以此為這座樓送終。
安全帽一溜小跑到車前傾身敬禮,文質彬彬。
車門開了,一雙紅色高跟鞋輕盈地踏在地上,如兩團同天外飛來落在草原上的火。
我眼裏又出現了清晰的小紅點,按圖索驥向上身看,是她。
我揉揉眼,掏出手機看日期:2003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