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孩子轉到背後,紮緊了胸前的帶子,提起鐮刀和茶壺。阿義嘶啞地鳴叫了一聲。女人側目望了望他,腫脹的嘴唇哆嗦著,臉上顯出惶惶的不安的神情。她似乎猶豫不定,目光躲躲閃閃。阿義捕捉著她的在草帽陰影裏的眼睛,送過去無限哀怨和乞求的信息。女人踉踉蹌蹌地走近了。她伸出一根肥嘟嘟的食指,戳戳那泛著藍色的物件,又撥弄了一下阿義青紅的拇指。阿義哆嗦了一下。她好像被熱鐵燙了似的,迅速地縮回食指,嘴唇又是一陣大哆嗦,眼睛裏像蒙了一層霧,像是問阿義,更像是自言自語道:“孩子,這是怎麼弄的?是怎麼弄的呢?”一邊倒退,腳後跟被雜草絆了一下,身體搖搖晃晃,仿佛一架超載的馬車。阿義緊盯著她,眼睛裏沁出了血。她尷尬地咧嘴一笑,露出了兩顆分得很開的門牙,顯得既可憐又醜陋。“我也沒法子,你這孩子。”她倒退著說,“這物件兒,不是一般物件兒,孩子,你這可憐的孩子……”她猛然轉過身,笨拙地往前跑去,背上的孩子和臃腫的臀部,顫顫巍巍地聳動著。阿義的頭顱像被鞭子打折的麥穗一樣,沮喪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幾步就停住了。她轉回身,望著阿義,呆板的大臉上猝然煥發出一種燦爛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許是個妖精?”她緊張的喉嚨發出扁扁的聲音,“也許是個神佛?您是南海觀音救苦救難的菩薩變化成這樣子來考驗我吧?您要點化我?要不怎麼會這麼怪?”她的眼裏猛然飽含著橙色的淚水,腿腳利索地撲到鬆樹前,放下大茶壺,雙手掄起鐮刀,砍到樹幹上。鐮刀刃兒深深地吃進樹幹,夾住了。她搖晃著鐮柄,累得氣喘籲籲,才把刀刃拔出來。她看了一下鐮刀,頓時變了臉色。把鐮刀遞到阿義麵前,她說:“看看吧,鐮刃全崩了。這讓我怎麼割麥子呢?你這小孩!”她哭喪著臉,彎腰提起茶壺,又說:“你親眼看到了,我的鐮刀崩了。”她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歎息著說:“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許你隻就是個可憐的孩子。”她扔下鐮刀,一手提著茶壺的提梁,一手托著茶壺的底兒,將稚拙地翹起的壺嘴兒插進了阿義的嘴裏。“你一定渴了,”她說,“喝點兒水吧。”阿義順從地含住了壺嘴,隻吸了一口,幹渴的感覺便像潑了油的火焰一樣轟地燃燒起來。他瘋狂地吮吸著,全身心沉浸在滋潤的快感裏。但是那女人卻把壺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搖搖水壺,愧疚地說:“半壺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這點兒水,我的男人在地裏割麥,等著喝水。他脾氣暴,打人不顧頭臉,對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許真是個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幾步時她回一次頭。又走出十幾步時又回了一次頭。雖然她沒能解開拇指銬,但阿義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感激之情。因為喝了水,他的眼裏盈滿了淚。
五
下午一點多,陽光毒辣,地麵像一塊燒紅的鐵。鬆樹幹上被鐮刀砍破的地方,滲出一片鬆油。阿義喝下的那半壺水,早已變成汗水蒸發掉。他感到頭痛欲裂,腦殼裏的腦漿似乎幹結在一起,變成一塊風幹的麵團。他跪在樹幹前,昏昏沉沉,耳邊響著“篤篤”的聲音。聲音似乎是頭腦深處傳出來的。那兩根被銬在一起的手指,腫得像胡蘿卜一樣,一般粗細一般高矮,宛如一對驕橫的孿生兄弟。那兩包捆在一起的中藥,委屈地蹲在一叢盛開著白色花朵的馬蓮草旁。粗糙的包藥紙不知被誰的腳踩破了,露出了裏邊的草根樹皮。他嗅著中藥的氣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親。母親痛苦的呻吟聲,在半空裏響起。他歪歪嘴哭起來,但既哭不出聲音,又哭不出淚水。他的心髒一會兒好像不跳了,一會兒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堅持著不使自己昏睡過去,但沉重黏滯的眼皮總是自動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體懸掛在崖壁上,下邊是深不可測的山澗,山澗裏陰風習習,一群群精靈在舞蹈,一隊隊骷髏在滾動,一匹匹餓狼仰著頭,齜著白牙,伸著紅舌,滴著涎水,轉著圈嗥叫。他雙手揪著一棵野草,草根在劈劈地斷裂,那兩根被銬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兩隻死青魚的眼睛,周圍沁著血絲。他高叫母親。母親從炕上下來,身披一塊白布,像披著一朵白雲,高高地飛來,低低地盤旋,緩緩地降落。草根脫出,他下墜著,飄飄搖搖,似乎沒有一點兒重量。母親一伸手抓住了他,帶著他飛升,一直升到極高處,身下的白雲,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後全是星鬥,有的大如磨盤,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繽紛,煞是好看。母親摟著他,站在一顆青色的星上,星體上布滿綠油的苔蘚,又滑又冷。他仰望著母親,欣慰地問:“母親,您好啦,您終於好啦。”母親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摸著他的頭。他的頭上一陣劇痛,像被蠍子蜇了一樣。他看到母親的臉扭曲了,鼻子彎成鷹嘴,嘴巴裏吐出暗紅色的分叉長舌。他驚叫一聲,腳下的星鬥滴溜溜地轉起來,好像漂在水麵的皮球。他頭腳倒置,直衝著大地降落,轟然一聲,鑽進了泥土中,衝起一股煙塵……阿義被噩夢驚醒,額上布滿黏膩的油汗。眼前依然是鬆樹、墓地、一望無際的麥田。西南風刮大了,像從一個巨大的爐膛裏噴出的熱氣。洶湧的麥浪層層疊疊,無邊的金黃中,有一泓泓銀亮,像銀的液體在金的液體裏流動。一台燙眼的紅色機器,在金銀海裏無聲無息地遊動著,機器後邊,吐出一團團黃雲。路上又走來走去著人,男人、女人,但無人理他。他心中燃燒起怒火,瘋狂地啃鬆樹的皮,樹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鎖住拇指的銬,恨烤人的太陽,恨石人石馬石供桌,恨機器,恨活動在麥海裏的木偶般的人,恨樹,恨樹疤,恨這個世界。但他隻能啃樹皮。他的牙縫裏塞進了碎屑,嘴巴裏滿是鮮血,鬆樹一動不動,不痛也不癢,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額頭碰撞樹幹,耳朵裏嗡嗡直響,眼前出現了一條通往地獄的灰色道路……
阿義再次蘇醒過來時,濃厚的烏雲布滿天空,太陽藏匿得無影無蹤。一股股的勁風低低地掠過,蒼白的麥田濁浪翻滾,噴吐著泡沫。無數的麥穗折斷,無數的麥粒落地。一片片血紅的閃電照亮天際,雷聲滾滾。田野裏奔跑著人,都慌不擇路,仿佛一些剛從地洞裏被水灌出來的耗子。
雲越壓越低,天越來越黑。風突然停了,空氣凝固,燕子飛升到雲上去,小動物顧頭不顧尾地躲藏。天完全黑了,比沒有星光的夜晚還要黑。一個女孩在黑暗中大哭,但隻哭了幾聲便停了,仿佛有一隻大手堵住了她的嘴巴,突然有一道淋漓著火花的綠光撕裂了黑暗的幕布,十幾顆溜圓的火球在墓地間跳躍滾動著,唧唧有聲,像有血有肉的小動物。然後是一連串巨響,空氣裏立即彌漫了燃燒膠皮的焦糊味。他的耳朵什麼也聽不到了,好像鑽進燈泡裏一樣,墳墓後邊一大片麥子被燒成了灰燼,嫋嫋的白煙上升,與黑雲接手。緊接著天空被一片片抖動的閃電映得通紅,麥子用旋渦狀的波動表現出旋風。大地在顫抖,鬆樹在燃燒。他的腦袋一陣鈍痛,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灰白的東西彈跳落地。冰雹!白亮亮的冰雹密集地落下來,大的如雞卵,小的如杏核,劈劈啪啪,宛如堆珠砌玉。最初幾顆冰雹打在他的身上時,他還能感到痛楚,但很快便麻木了。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的冷氣浸著他,所有的肢體和器官也變得灰白冰冷,隻有內心深處還有一點點兒微弱的暖意,像一隻小麻雀的心髒,像一點螢火蟲的微光……
六
傍晚的時候,阿義又醒過來。地上的冰雹已經化盡,田野裏一片狼藉。鬆樹下躺著一隻貓頭鷹的屍體。鬆樹枝上懸掛著一些魚腸狀的髒物。他的牙齒止不住地打戰,身體又白又亮,像一根通了電的鎢絲。我還活著嗎?我也許已經死了,已經進入了母親曾經說過的陰曹地府,這周圍漸漸聚攏了綠色的火焰,這不就是地獄裏的鬼火嗎?各種各樣的鬼,有的從樹上跳下來,有的從地下冒出來,有牛頭,有馬麵,還有些毛茸茸的,穿著紅綢小褲衩的小動物,它們齜著兩顆大門牙,瞪著玻璃球似的眼睛,聳著兩扇比頭還要大的透明的耳朵,在他身體周圍,咿咿呀呀地唱著歌,不停地跳躍著,有的竟然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邊,用蚊蟲般細弱的聲音問他一些話,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咬他的鼻梁,有的兩條腿盤坐在他的手腕上,啃那兩根被鎖住的拇指,咯咯吱吱的,像兔子啃冰凍的胡蘿卜一樣。咬吧,咬吧,他鼓勵著小妖精們,咬斷我的拇指,我就解放了,小妖精,你們有母親嗎?啊,你們有母親,我也有母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病了,吐血了,你們咬斷我的手指吧,讓我去見母親……他猛然地格外清醒了,他想起了那兩包藥。我的藥呢?我為母親抓的藥呢?我用母親頭上的銀釵換來的藥呢?它們已被冰雹打爛,被雨水浸濕,與泥巴和雜草混在一起。阿義感到了徹底的絕望,母親,母親,你的藥,完了。他又想咬樹皮,但牙齒剛一觸到那粗糙,便立即心灰意懶了。
西天邊一片血紅,天空中遊走著破雲敗絮,殘缺的天空時而如碧綠的樹葉,時而如玫瑰色的花瓣。傍晚的田野裏,響起了女人的哭聲,東一聲西二聲,南三聲北四聲,很快連成了一片。麥子啊,麥子!老天啊,老天!麵條沒了。饅頭沒了。餃子沒了。什麼都沒了,都砸到泥裏去了。毀了。在遍野的哭聲中,卻有一個人在歌唱,是一個蒼涼高亢的男聲獨唱,比最高的大樹還要高許多的孤獨的歌唱:麥子啊麥子——我們的麥子——香香的麥子——甜甜的麥子——親親的麥子——麥子啊麥子——我們的麥子——
高亢的歌聲起了,哭聲低了,落了,啞了。一輪銀月升起了,紅雲淡了,散了,沒了。他被這反複詠歎的歌聲鼓舞著,站了起來。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彈簧。歌聲如同河水,如同麥子,如同棉衣。歌聲如同月亮。歌聲如同月光,照亮了他的內心。他往前探過頭去,咬住了一根拇指,好像咬住了一個與己無關的、冷冰冰的、令人厭惡的東西。他用力咬著,毫不客氣,決不動搖。他感到那節拇指落在嘴裏了,便低頭張嘴把它吐在了地上。他聽到它落在地上。他張嘴咬住另一根拇指,牙齒上貫注著仇恨。他吐掉它,又聽到了它落地的聲音。他不去看它們,但能想象到它們是如何地歡欣鼓舞著逃跑了。他滿懷著希望往後移動身體,雙臂僵硬,不能彎曲,像兩根鐵棍。他感到手腕被樹幹擋住了。巨大的恐怖襲來。他本能地將身體往後仰去,這時,他聽到了拇指銬從拇指殘根上脫下又跌落在地的聲音。他仰麵朝天躺在地上,看著那棵離開了自己懷抱的鬆樹,猛然的驚喜降臨。一輪皎皎的滿月在澄澈的天空裏噴吐著清輝,無數白色的花朵成團成簇地、沉甸甸地從月光裏落下來。暗香浮動,月光如灑。白花不停地降落,在他的麵前,鋪成了一條香氣撲鼻的鮮花月光大道。他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往那誘人的大道撲去,但他卻頭重腳輕地栽倒了。他感到嘴唇觸到了冰涼的地麵。後來,他看到有一個小小的赭紅色的孩子,從自己的身體裏鑽出來,就像小雞從蛋殼裏鑽出來一樣。那小孩身體光滑,動作靈活,宛如一條在月光中遊泳的小黑魚。他站在鬆樹下,揮舞著雙手,那些散亂在泥土中的中藥——根根片片顆顆粒粒——飛快地集合在一起。他撕一片月光——如綢如緞,聲若裂帛——把中藥包裹起來。他揮舞雙臂,如同飛鳥展翅,飛向鋪滿鮮花月光的大道。從他的兩根斷指處,灑出一串串晶瑩圓潤的血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仿佛瑪瑙白玉雕成的花瓣上。他呼喚著母親,歌唱著麥子,在瑰麗皎潔的路上飛跑。他越跑越快,紛紛揚揚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樣從他身上流過去,馨香的風灌滿了他的肺葉。一間草屋橫在月光大道上。母親推開房門,張開雙臂。他撲進母親的懷抱,感覺到從未體驗過的溫暖與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