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隨後的時間裏,不時有提著鐮刀的農人從河邊的土路上走過,他們都匆匆忙忙,低著頭,目不斜視。阿義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劍劈水一樣毫無結果。人們仿佛都是聾子。偶爾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過來,但也並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他苦熬到半晌午。高懸東南的太陽紅色褪盡,變成灼目的白亮。曾經在麥田裏飄蕩過的薄霧早已消失得幹幹淨淨。幹燥的西南風一波催著一波吹來。熟透的小麥搖晃著沉甸甸的穗子。麥芒縱橫交叉,莖葉反複摩擦,麥粒蠶屎般落地。田野裏湧動著使人心癢難挨的窸窣聲。空氣中彌漫著麥子的焦香和嗆人的塵土。汗水像膠油一樣從他頭皮上冒出來,流下去。他感到口渴難忍,肚子裏像有團熊熊的火焰,鼻孔裏呼出的氣息灼熱如煙。他又一次掙紮起來,強忍著拇指根部骨斷皮裂般的痛苦。他靠著雙腿和腹部的力量,一聳一聳地爬到樹幹高處,幻想著能讓樹冠從自己的懷抱中滑過,然後便能獲得自由,但鬆樹繁茂的枝杈頂住了他的腦袋,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肌肉一鬆懈,整個人從樹幹高處一滑到地。粗糙的樹皮把他的肚皮和小腹拉得鮮血淋漓,被鎖住的手指更是爆炸般奇痛。他慘叫一聲,昏暈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震耳欲聾的機器聲把他驚醒了。他努力睜開被眵糊住的眼睛。睜眼時他聽到睫毛被拔離眼瞼的劈啪聲。淚眼模糊,往樹皮上蹭蹭。他看到,從早晨跑過的那條路上,開過來一輛鮮紅的拖拉機。道路崎嶇不平,拖拉機蹦蹦跳跳,宛如一匹不馴服的馬駒。開車的人一頭亂發,戴著墨鏡,腰板筆直,坐在駕駛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車頭後灰色的掛鬥裏,坐著三個人。看不清他們的臉,但能聽到他們猖狂的歌唱。他用胳膊夾住樹幹,艱難地站起來,竭盡了全力地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拖拉機在墓地前停住,掛鬥裏的人停止了歌唱,但機器還“撲通撲通”地響著。車頭上直豎起的鐵皮煙筒裏,噴吐出一環頂一環的、剛勁有力的煙圈。阿義不停地喊叫,並且把腦袋從樹的一側極力前伸。車上的人僵了一會兒,都把頭歪過來,看著他的頭。車後掛鬥裏的三個人一個隨著一個跳下來。當頭的是一個身體矮小、動作敏捷的男人,緊隨著他的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走在最後的是一個皮膚漆黑、留著短發的女子。他們集中在鬆樹前,仔細地看著那拇指銬,繼而交換一下迷茫的眼神。小個子男人眨動著灰白色的冷冰冰的眼睛,嚴厲地問:“是誰把你鎖在這裏的?”阿義怯怯地回答:“一個老人。”小個男人癟起缺齒的嘴,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從衣兜裏摸出一個放大鏡,低下千溝萬壑的頭麵,專注地研究著拇指銬,好像一個昆蟲學家在研究螞蟻。高個男人拍了一下他隆起的脊背,甕聲甕氣地問道:“老Q,幹什麼你,裝神弄鬼嗎?”他抬起頭,掏出一塊磚紅色的絨布,仔細地揩著放大鏡,讚歎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地地道道的美國貨。”“老Q,瞎編吧你就!進口彩電有,進口冰箱有,就是沒聽說過進口手銬。”高個男人說著,也把臉湊上去看了看,“不過這小玩意兒,的確是精致。”黑皮女子用充滿同情的腔調問道:
“小孩,你怎麼搞的呀,是誰把你銬起來的?”
阿義說:“一個老爺爺。”
老Q問:“他為啥把你銬起來?”
阿義困惑地搖搖頭。
老Q誇張地笑了幾聲,轉臉對同伴們說:“怪事不?一個老爺爺,竟然無緣無故地把一個少年兒童銬了起來?!”他偽裝出一副凶惡麵孔對著阿義說:“你一定幹了什麼壞事!是偷了他家的母雞呢,還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
阿義委屈地說:“我沒有偷母雞,也沒砸玻璃。我的母親病得不輕,吐血了,我去抓藥……”老Q厲聲道:“住嘴!你以為我們是誰?你以為撒個小謊就能騙我們替你打開銬子?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是個不良少年。你一定做了特別壞的事,被警察銬在這裏的!”阿義哭著喊:“我沒有,我沒有……我的母親快要死了,救救我吧……”老Q厲聲道:“你以為幾滴眼淚就能騙過我們?!眼淚後麵有虛偽也有真誠,但更多的是虛偽!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老實交代!”
“行了吧你老Q,對著個孩子耍什麼威風?”黑皮女子怒斥小個男人,轉臉又對大個男人說,“P,想法解放他。”
大P為難地嘟囔著:“這怎麼解?”
黑皮女子道:“想想法子嘛,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老Q冷笑道:“如果這裏鎖住的是條狼,難道也要救嗎?”
黑皮女子道:“我看你才是一條狼,一條灰眼狼,一條色狼。”
大P笑著,走到鬆樹前,抓住阿義的兩條細胳膊,道:“忍著點兒,看能不能劈開。”
大P用力一劈,阿義殺豬似的號叫起來。
老Q冷冷地道:“劈吧,把兩條胳膊劈下來,那銬子也是連著的。”
黑皮女子踢大P一腳,罵道:“笨熊,你想把他五馬分屍嗎?”
大P道:“我這不也是著急嘛!”
黑皮女子招呼正在車邊緊螺絲的司機道:“小D,你過來看看。”
小D吹著口哨,從車旁踱過來。他彈了一下阿義的頭,道:“你這是玩的什麼鳥?夥計!”
黑皮女子道:“你幫他弄開吧,也許隻有你才能幫他弄開。”
小D回到車邊,提過來一隻工具箱。他從箱子裏拿出鉗子、銼子、錘子,在那拇指銬上比畫著。
老Q道:“枉費心機。”
黑皮女子道:“你自己無能,就滾到一邊去,別在這時候潑冷水。”
小D皺著眉頭,想了想,突然他麵有喜色。從工具箱底翻出一根鋼鋸條,道:“也許能鋸斷,小兄弟,你忍著點。”
小D分開阿義的拇指,把鋼鋸條伸進去,別別扭扭地鋸起來。阿義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鋸條摩擦鋼圈,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折騰了幾分鍾,低頭看時,那銬子上沒留半點兒痕跡,鋼鋸齒卻磨禿了。
小D對黑皮女子說:“姐,沒辦法,這玩意兒,太硬了。”
老Q幸災樂禍地道:“說吧,你們嫌我多嘴。這東西,是合金鋼的,比你那根鋸條硬十倍。”
小D無奈地望著黑皮女子,一臉歉疚。他拍了一下腦袋,大聲說:“嘿,有了。我真笨。咱們把這棵樹砍斷不就行了嗎?”
“休怪我又要多嘴——這樹,能砍嗎?”老Q指著墓前一塊刻著字的石碑道,“這翰林墓,是市級重點保護文物。砍樹?吃了豹子膽啦?砍吧,隻怕他的拇指銬沒解下來,你拇指銬也戴上了。”
黑皮女子道:“這麼說沒有辦法了?就隻能看著他在這兒受風吹日曬,慢慢地風幹,死掉,像一隻掛在樹枝上的青蛙?”
老Q道:“也許他有好運氣,會有高手給他開銬。”小D道:“我聽人說,慣偷‘草上飛’能用細鐵絲捅開手銬。”
“‘草上飛’?”老Q冷笑著說,“三年前就給斃了!”
大P道:“我們何不去找個鎖匠來?”
小D道:“我估計用氣焊槍也能燒斷。”
大P道:“那還不把他的手指給燒熟了。”
“夥計們,別操閑心啦,解鈴還靠係鈴人。”老Q說著,抬頭望望太陽,又道,“再吵吵下去可就誤了酒宴了。”
老Q率先朝拖拉機走去,其餘三個人也沮喪地離開了。
拖拉機緩緩移動了。老Q在車上喊:“小孩,老老實實待著。這種銬子,裏邊有彈簧,越掙越緊,當心勒斷你的骨頭。”
大P道:“你就別嚇唬他了。”
黑皮女子惱怒地大叫:“都給我閉嘴吧!”
四
拖拉機蹦蹦跳跳地開走了,留下了一路煙塵。阿義用額頭碰著樹幹,嗚嗚地哭了。他的眼睛已經流不出眼淚,隻有額頭上流出的血,熱烘烘地流到嘴邊。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幅可怕的圖像:一隻被綁住後腿的青蛙,懸掛在樹枝下,一個斜眼睛的少年,用火把燒烤著它。它的身體嗞嗞地響著,冒著白煙,漸漸地,白煙沒了,火把也熄了,它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首。他閉上眼睛,身體軟下去。
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中,他聽到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鼓足了勇氣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團暗紅的火從路上緩緩地飄過來。他搖頭,咬牙,集中心神,幻影消失。果然是一個人走來了,是一個身著醬紅色上衣,頭戴著大草帽的女人迎著陽光走來了。他喊叫:“救命……”
那個女人怔了一下,立住腳步,摘掉草帽高舉在頭上,向這邊張望著。阿義繼續喊叫,但喉嚨裏隻發出一些嘶嘶啦啦的奇怪聲響。他焦躁不安,恨不得舉手撕破好像被麥糠和豬毛塞住了的喉嚨。
女人發現了他,對著墓地走過來。她的臉一片金黃,宛若一朵盛開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義先是嗅到,隨即看到了一股焦黃的濃鬱香氣,從她的身上一團一團散發出來,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這香氣熏得頭暈腦漲,飄飄欲飛。女人穿行在焦黃的香氣裏,時隱時現。她的臉時而橢圓時而狹長,時而慘白時而金黃,時而慈祥如母親時而凶惡如傳說中的妖精。阿義既想看她又怕看到她,他時而睜眼時而閉眼。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確鑿的女人站在自己身旁。她左手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大鐮刀,右手提著一把古老的、泛著青銅色的大茶壺,兩條黑色的寬布帶,呈斜十字狀分割了她豐碩的胸膛,與布帶相連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個大腦袋的嬰孩。那嬰孩吮吸著拇指,嘴裏發出嗚哇嗚哇的聲音。女人慵懶地走到鬆樹前,黏黏糊糊地問:“你這個小孩,在這兒鬧什麼呢?”說完話,她也不期待回答,放下茶壺和鐮刀,匆匆走進墳墓後邊的麥田蹲下去,接著響起了明亮的水聲。那頂金黃的大草帽,仿佛漂浮在水麵上。過了一會兒,她從墓地後走出來。她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來,越哭越凶,好像被錐子紮著了屁股,女人歪頭說:“小寶,小寶,別哭,別哭。”孩子哭得更凶,高音處如同鴿哨。女人慌忙把孩子轉到胸前來,一邊拍著,一邊坐到石供桌上。她解開胸前的帶子,揪出一個黃色的奶袋,把一個黑棗狀的奶頭塞進嬰兒嘴裏,嬰兒頓時啞口無聲。墓地裏安靜極了,兩隻淺黃色的小鬆鼠,旁若無人地追逐嬉戲著。它們從石馬的背上跳到石人的頭上,又從石人的頭上跳到石羊的角上,然後踩著阿義的腦袋,躥到鬆樹上去。它們一邊追逐一邊尖聲吵鬧。女人也忘了阿義的存在,隻管低著頭,慈愛地注視著懷中的嬰兒。她的嘴唇哆嗦著,從鼻裏哼出柔軟綿長像煮熟的麵條、像拉絲的蜂蜜、像飛翔的柳絮一樣的曲調。這曲調使阿義十分感動,恍恍惚惚感覺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嬰兒,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的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阿義感到自己口腔裏洋溢著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鹹,與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著這情境凝結,像幾朵玻璃球裏的黃色小花。那嬰孩叼著乳頭睡著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頭從孩子嘴裏往外拔。他叼得很緊,奶頭拉得很長,像一根抻開的彈弓膠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噗的一聲響,膨脹的奶頭脫出了嬰兒的小嘴。一群漆黑的烏鴉突然從死水般寂靜的麥田裏衝起來,團團旋轉著,猶如一股黑旋風。它們一邊旋轉一邊噪叫,呱呱的叫聲震動四野,腐肉的氣味在陽光中擴散。阿義看到女人仰望著鴉群,他也仰望著鴉群,直到它們融在白熾的光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