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奇怪怪的事 草鞋窨子(3 / 3)

“得了,你別瞎吹了!”小軲轆子站起身來說。五叔問:“還沒多大工夫呢,這就要走?”小軲轆子說:“不走,去撒尿呢。”小軲轆子出窨子時,一股冷風從窨子口灌進來,推得燈火前俯後仰。我已把半隻草鞋編好了。在父親的座位後,放著我們爺倆半個月來的勞動成果,三十幾雙大大小小的草鞋。父親讓我明兒去趕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裏不願跟五叔一塊兒去,我一個人去,可以“貪汙”幾毛賣鞋錢。今年過年,我一定要買一些大“炸炮”,這種炮摔、擠、壓、砸都會響,插在熟地瓜裏扔給狗,狗一咬,啪一聲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師家的兒子李東,家裏有錢,口袋裏滿滿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還在學校裏,下了課冷啊,我們幾十個男孩都貼在牆邊,排成一行“擠大兒”,從兩頭往中間拚著命擠,一邊擠一邊叫:“擠擠,擠擠擠,擠出大兒要飯吃。”擠得滿身是汗。中間的人被擠出來,趕緊跑到兩頭再往裏擠。破棉襖在磚牆上磨得嗞棱嗞棱響。大人們最反對小孩“擠大兒”啦。擠呀擠,擠呀擠,隻聽得中間呼通一聲響,李老師的兒子李東的衣袋裏先冒煙後冒火,李東被炸翻在地。擠完了大兒再接著上課,教室裏像冰一樣涼,我們的棉襖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陣冷風灌進來,燈火照樣動亂一陣兒。小軲轆子結紮著腰帶走進來,嘴裏哧哧地響著,說:“冷,真冷。”蓋窨子口的草簾子又響了,冷氣又灌進窨子,老於喊:“是誰?快蓋好簾子,就這麼點兒熱乎氣,全跑光了。”

彎著腰走進來一個人,兩隻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著十幾根黃胡子。“老薛,又來刮我們?”五叔說。是賣花生、煙卷的薛不善,他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裏有半籃炸花生,三五盒皺巴巴的煙。籃子裏放著一杆小秤。他說:“給你們送點兒點心來,光賺不花,活著還有什麼勁?五哥、六哥、軲轆子、老於,每人稱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過年了,該吃點兒了。”他說話尖聲尖氣,像個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讓花生慢慢地往籃裏落,花生打得花生劈劈地響。

“多少錢一斤?”五叔問。“老價,五毛。”薛不善說,“今夜裏劉家的窨子裏、二馬家的窨子裏都買了不少,連王大爪子那個鐵公雞都買了半斤花生一盒煙,要是信著賣,早就賣光了。這半籃花生幾盒煙,我是給你們留的。全村的窨子裏,都比不上這窨子裏有錢,五哥六哥是快手,一個頂一個半,老於錢來得順,小軲轆子更甭說了。”於大身說:“你甭油嘴滑舌啦,壓壓價,就買你點兒。”薛不善說了半天,終於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於掏出五毛錢,薛不善稱出一斤花生,倒在老於的帽子裏。薛不善說沒零錢找,找給五根煙卷,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心裏感到興奮,吸著煙,強忍著不咳嗽。老於端著帽子頭,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著,不知說點兒什麼好。

老於說:“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還沒治好嗎?”老薛說:“四十歲的人啦,治什麼。”小軲轆子問:“老薛,雀盲眼到了夜裏什麼都看不清嗎?”

老薛說:“影影綽綽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

五叔說:“那夜裏也做不成針線活了?”

老薛說:“有什麼針線活做!”

老於說:“薛不善,你夜裏出來放心?要是有人摸進去,學著你這女人嗓子,還不把你老婆給弄了?”

老薛說:“弄了?我老婆隔十裏就能聞出我的味來。”

五叔說:“你去買兩套羊肝給她吃吃看,羊肝養眼。”

老薛說:“那是莊戶人吃的東西嗎?”

五叔說:“你別不信,偏方治大病。我聽俺爹說,那一年郭家官莊郭莊主腳背上生了一個瘡,百藥無效,後來來了一個串街郎中,那郎中說,你去抓十隻螞蚱來,搗成醬,糊到瘡上,包你好。郭莊主半信不信的,去草裏抓來十隻螞蚱,用兩塊石片搗爛了,糊到瘡上,第二天就消了腫,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來了,郭莊主請郎中到家裏喝酒,喝著酒,那郎中說,這是個百草瘡,螞蚱吃百草,一物降一物,所以靈了。”

我從前還聽五叔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說一個人脖子上生了一個瘡,奇癢難挨,百藥無效,後來來了個郎中,抓了一攤熱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從瘡裏立刻鑽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殼郎”,那是個“殼郎瘡”。五叔是輕易不講故事的,除非特別高興的時候。薛不善尖聲尖氣地說:“你們忙著,忙著,我去別家的窨子裏轉轉去。”

花生還沒吃完,大家都緊著吃。一會兒就吃完了,大家用手捏著花生皮,用眼瞅著花生皮,久久不願離開。餘香滿口。燈火直挺挺的,格外明亮地照著濕漉漉的洞壁。秫秸上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掛著,總也不落下來。從頭上傳來冬夜靜寂的風聲,一陣兒大一陣兒小,河裏冰層給凍裂了,喀喇喇一片響聲。小軲轆子說:“我剛才上去撒尿時,碰見一隻白貉子……”

碰到過白貉子的人在我們鄉裏是那麼多,它大概是小綿羊或小白兔樣子的動物,行蹤神秘,法力很大,在暗夜裏往往白得耀眼。你如果要想追它,你就追吧,你跑快它也跑快,你跑慢它也跑慢,永遠也追不上。

小軲轆子開了頭,五叔也破天荒地講了個故事,我猜測著五叔這故事是講給出錢買花生的於大身聽的。五叔說,我們村裏剛死去的老光棍門聖武家住著“陰宅”,門聖武膽大極了,他每天夜裏喝醉酒回家,就看到有一個穿一身紅緞子的女人在門口站著等他,還能聽到女人的喘氣聲,門聖武想撲上去摟她,一撲,必定撞到門上。那女人就在他身後嘰嘰嘎嘎地笑。門聖武睡下後,還能看到一個小黑孩趕著匹小毛驢在屋裏咯噔咯噔地走。五叔說,前幾年我們這裏邪魔鬼祟多啦,後河堤上有一個大奶子鬼,常常在半夜三更嘿嘿地冷笑。

於大身說:“我倒是親身經曆過一件事,有一年我劈木頭把中拇指弄破了,就把血抹在一個笤帚疙瘩上,隨手扔了。過了幾個月,有一次夜裏我出去撒尿,是個月明天,地上像下霜一樣,看到有個小東西在牆根上跳,我尋思著是個黃耗子,幾步撲上去,一腳踩住,你猜是什麼?是那個抹過我中指血的笤帚疙瘩!我點起火來燒它,燒得它吱吱啦啦地冒血沫子。記住吧,中指上的血千萬不能亂抹,它著了日精月華,過七七四十九天,就成了精了。”

於大身講了好幾件親身經曆的事,他講完,一看小軲轆子沒了。我說:“轆子被邪邪去了吧?”於大身說:“這鱉羔子,什麼時候溜走的?”五叔:“也該他倒黴,他滿可以把寡婦娶來的,老柴又從中插了一杠子。”

於大身說:“走啦。明日去趕馬店集,老五?”五叔說:“去趟吧,明日會發市的,這麼冷的天。”

“還不走?”於大身問。五叔看了六叔一眼,收拾好身邊的東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六叔埋著頭幹活,一聲也不吭。我知道六叔今夜要在窨子裏睡啦。

我說:“五叔,我在這兒跟六叔一塊兒睡,你明早趕集時叫我一聲,俺爹讓我去賣鞋。”五叔答應著和於大身一塊兒走了。

窨子裏的天地一下子大了,我和六叔對麵坐著,燈光照進六叔眼裏,六叔的眼珠子又黃得像金子一樣了。六叔大聲說:“困吧!”

六叔說完就站起來,大聲唱道:“罵一聲劉表你好大的頭,你爹十五你娘十六,一宿熬了半燈油,弄出了你這塊窮骨頭……”

我憋了一大泡尿,小肚子脹得發痛,但就是不敢出去尿。六叔唱完戲就鑽進了被裏去。我壯著膽子,腦瓜子嗡嗡響著往出口走。咬著牙掀起簾子鑽出窨子,就像光屁股跳進冰水裏一樣,頭皮一奓一奓的,眼睛不敢往四處看,耳邊卻聽到小毛驢的蹄聲、大奶子女人的冷笑聲、笤帚疙瘩的蹦躂聲、“話皮子”的說話聲……我掏出來撒尿,脖子後冰冷的風直吹過來。我用盡力氣撒尿,偶一抬頭,就見一個烏黑的大影子滾過來,雪地上響起一片踢踏之聲。我驚叫一聲,轉身就跑,不知道怎麼跌進窨子裏,油燈被我扇得掙紮著才沒熄。我大聲叫六叔,六叔像死了一樣,我拚命喊:“六叔,鬼來了!”

鬼真的來了。從黑暗出口那兒,那個大東西撲了進來,他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進窨子就跌倒了,我的驚叫終於把六叔弄醒了。六叔起來,端燈照著窨子裏跌倒的東西,雖然蒙了一臉血,但還是認出來了,是小軲轆子。後來才聽說,小軲轆子冒充薛不善鑽進了雀盲女人的被窩,剛動作了幾下,那女人就猛醒了。她伸手從炕席下抄起剪刀,沒鼻子沒眼就是一下子,正戳在小軲轆子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