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軲轆子說:“老於頭,你別賣關子,快說快說。”五叔不緊不慢地說:“老於,說完吧,一條什麼計?”於大身掙脫小軲轆子扯著他的衣服的手,求饒似的說:“小軲轆子,行行好,放了我吧,這件事麻纏多著呢,沒有半夜說不完,走晚了我就趕不上時辰了,你不知道北海那邊的規矩,販蝦醬的人多著呢,日頭冒紅時我要是攆不進去,就得在北海待三天。那邊,可不是人能多待的地方。”
六叔停下手中的活,用震破天的嗓門問:“你們,爭什麼?跟我說說。”
大家都被驚住了,以為他發了火,但一看他臉上那表情,馬上就明白了,於是都懶手懶腳地笑笑。聾六叔不甘心,把耳朵送到我嘴邊,大聲問:“你們爭什麼呢?”我大聲喊:“往蝦醬裏撒尿!”不知他聽清了沒有,大概是聽清了,我把嘴從他耳朵上摘下來,他連連點頭,滿臉是笑,土黃色的眼珠子在燈火下發出金子般柔和的光芒。他說:“老於這家夥,一肚子壞水,這家夥……”
小軲轆子說:“老於,放你走,下次回來可要接著說。”老於說:“一定一定。”
老於彎著腰往窨子口走,走幾步又回頭說:“小軲轆子,把你跟西村小寡婦那些玩景說給老五他們聽聽,長長的大冬夜。”小軲轆子說:“老臊棍子,到北海去找你的相好的吧。”
爹咳嗽著說:“軲轆子,那小寡婦家產不少,你可緊著點兒去,別讓別人把她弄了去。”
小軲轆子長歎一聲,說:“老爹,你侄子我尖嘴猴腮,不是個擔福氣的鬼,人家要改嫁了。”
“嫁給誰?”爹問。
“還不是老柴那個狗雜種!”
“老柴五十多歲啦,能娶二十五歲的小寡婦?”爹有些疑惑。
“這有什麼稀罕。她也是被她那些大伯小叔子欺負怕了,嫁給老柴就沒人再敢動她,老柴的兒子升了縣長了。”小軲轆子說。
爹說:“她也有她的主意。兒子升了縣長,老柴就是縣長的爹,她嫁給老柴,就是縣長的娘,不管親不親,都在那個分上。”
五叔說:“就是。女人就是狗,誰喂得好她就跟誰走。”
爹說:“軲轆子,老輩子說‘勸賭不勸嫖’,但還是要提你個醒。你跟那女人有交情,一個被窩裏打過滾,乍一離了,心裏不會死。要是她嫁了個平頭百姓,你盡可以去吃點兒偷食,她嫁了縣長的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去偷她就是偷縣長的娘,縣長知道了……你加著點兒小心,小夥子!”小軲轆子低了頭。
五叔安慰他:“你才二十八呢,總有合適的女人,這種事兒著急是不行的,這種事兒不是編雙草鞋,要是編草鞋,手下緊著點兒,熬點夜也就編完了。”小軲轆子說:“沒有女人也好,無牽無掛,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爹說:“都像你這樣,世界不就完了嗎!”
小軲轆子說:“完了還不好?我盼著天和地合在一起研磨,把無論什麼都研碎了。”
五叔說:“那我們在窨子裏就活下來了。”
小軲轆子說:“活?想得好!天上對著窨子這兒正好凸出一塊來,正好榫在窨子裏,叫你活!”
五叔說:“也是,天真要你死,你跑到哪兒也逃脫不了。”
爹笑了。六叔見大家笑也跟著笑了。後來小軲轆子情緒上來,又給我們說鬼說怪,說高密南鄉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婆,去年伏天裏,帶著兩個十七歲的閨女在河堤上乘涼。這對閨女是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雙眼皮大眼睛,小嘴插不進根蔥白去。兩個閨女累了一天,躺在河堤上,鋪著涼席子,小風吹得舒坦,娘用扇子給趕著蚊子,兩個閨女呼呼地睡著了。老婆扇扇子的手也越來越慢,馬馬虎虎的似睡不睡。這時候,就聽到半空裏有兩個男人說話。一個說:“兩朵好花!”另一個說:“采了吧。”一個說:“先去辦事,回來再采。”老婆聽到兩陣風從空中往正北去了。她嚇壞了,急忙把兩個閨女搖醒領回家。那老婆鬼著呢,她找了兩把掃帚放在涼席上,掃帚上蒙一床被單子。老婆就躲在遠處偷偷看著,過了一個時辰,聽到半空中“嗞啦嗞啦”兩聲響,然後,什麼動靜也沒有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那老婆去河堤一看,我的青天老爺!那床被單子上,兩大攤像米粒那麼大的小蜘蛛。要不是那老婆機靈,這兩個閨女就毀了……
小軲轆子和於大身一下窨子,我馬上就有了精神,五叔也停下手,掏出紙、煙荷包卷煙。卷好了一支,他戳了戳六叔,六叔愣愣怔怔地抬起頭,感激地對哥哥點一下頭,接了煙,用嘴叼著,湊到燈上吸著。六叔依次對於大身和小軲轆子點頭。五叔自己也卷好一支煙點著吸。小軲轆子和於大身也各自卷煙吸。我跟五叔要煙吸。五叔說:“一離開你爹的眼你就不學好。”我說:“吸煙就是不學好嗎?那你們不是都不好了嗎?”五叔說:“小孩吸煙就嗆得不長個兒了。”小軲轆子說:“聽他胡說,越嗆越長,吸吧!”五叔把紙和煙荷包遞給我。我不會卷,煙末撒了一地。五叔說:“有多少煙夠你撒的?”他奪過煙和紙,替我卷了一支。我就著燈吸了一口,一聲咳嗽就把燈噴滅了。五叔把燈點亮。六叔大聲說:“使勁兒往肚裏咽就不咳了。”我把煙猛勁往肚裏吸,果然不咳了,但立刻就頭暈了。一盞燈在煙霧中晃動,人的臉都大了。
父親不在,我感到像鬆了綁一樣,大聲喊:“身爺,你那條妙計還沒講呢!”大身說:“這孩子,你爹不在身邊就敢大聲吵吵,你爹在這兒,你老實得像懶貓一樣,你爹呢?”五叔說:“他爹要去發大財啦!”大身說:“噢呀,發什麼大財?”我說:“俺爹要去蘸糖葫蘆球,不編草鞋了。”我感到挺丟人的,我認為爹不是個好樣的。大身說:“也好,一個人一輩子不能死丘在一個行當上,就得常換著。樹挪死,人挪活。”我說:“你快說你的妙計吧,那女人在你桶裏撒了尿後又怎麼著了?她往蝦醬裏撒尿,不怕把蝦醬濺到腚上?”
大身說:“小雜種,不敢把你放在炕上困覺了。”小軲轆子說:“他問的也是,女人尿粗,真要濺到那玩意兒裏,那可就鮮了。”“鮮個×!”大身罵道。“就是要那兒鮮呢!”小軲轆子眼珠骨碌碌地說。五叔說:“當著孩子的麵,別太下道了。你快接著那天的茬口往下說吧!”
大身說:“那天說到一個人對我麵授妙計,其實簡單著呢,那個人說:‘小夥子,你把蝦醬挑子找個地方先放放,去店裏買上兩斤點心提著,到了她家,你跪下就磕頭叫幹娘。她就願意認小夥子做幹兒呢!’我一想,叫句幹娘也少不了一塊肉,就去店裏買了兩斤點心,提著,打聽到‘大白鵝’的家。一進門,把點心往桌上一放,我撲通下了跪,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幹娘。她正在那兒抽水煙,一見我跪地叫幹娘,咯咯咯一陣笑,扔了水煙袋,雙手扶起我來,在我下巴上摸了一把,說:‘親兒,快起來,等會兒幹娘包餃子給你吃。’吃完了餃子,她就讓我去把那兩桶蝦醬挑來,她說:‘兒,不用愁,幹娘幫你去賣蝦醬。’她領著我,在鎮上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家轉,到一家她就喊:‘快點兒找家什,我幹兒從北海送來了新鮮蝦醬,分給你們點兒嚐嚐。’哪個敢不買?兩大桶蝦醬,一會兒就分光了。賣完蝦醬她說:‘兒,有什麼事隻管來找娘。’那天我可是發了個小財。”
“完了?”小軲轆子問。“沒呢,後來,她見了那些買蝦醬的就問:‘蝦醬滋味兒怎麼樣?’被問的人都說好,都說鮮,她就笑著說:‘都喝了老娘的尿啦!’”大家都怪模怪樣地笑了。
小軲轆子說:“吃完了餃子就去賣蝦醬了?不對不對,這中間一定還有西洋景。說說,老於說說,你幹娘沒拉你上炕?”於大身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
五叔說:“老於,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麼稀罕事兒沒有?”老於說:“有啊,渤海裏有一條大船翻了,死了無數的人。海灘上有一條大鯨魚擱了淺,是一個撿小海的小閨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來人,人們就用刀、斧、鋸把那條大魚給搶了,剩下一條大骨架子,像五間房子那麼高,那麼長。”五叔驚歎地伸伸舌頭,說:“真不小。”小軲轆子說:“你沒掰根魚刺回來?”老於說:“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時,骨頭架子旁邊已經派上了崗哨,四個兵站著四個角,槍裏都上了頂門火兒。”“當兵的要那魚骨幹什麼?”五叔問。“用處大著呢!”於大身說,“飛機上有一個零件,必須得用鯨魚骨頭做,換了金子也不轉,全世界都在搶呢!”“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