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想起,應該買一張去馬莊的汽車票。看看腕上的表,已是下午四點,正好還有一趟五點的車。他讓一條百褶的白裙從眼前晃過,那趾高氣揚的白塑料涼鞋說明這是一個滾刀肉一樣難纏的女人。他放過一條灰的確良褲子褲縫如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幹部子弟。他抓住了那隻沾有藍墨水的褲角,遞上去一張十元人民幣,懇求著:“老師,我的腿壞了,勞駕您代我買一張去馬莊的票,五點的。”說著,他把那兩盒包裝精美的糖果舉上去,說:“這是兩盒糖,送給您的小孩吃。”
“這怎麼好意思……”上邊客氣著。
“拿著吧。”
“要不……我拿一盒……”
“真的別客氣。”
“這……真不好意思,舉手之勞……”手還是拿了糖,說,“您等著,我幫您去擠。”
藍墨水的褲腳消失在腿的密林裏,王四一點兒都不擔心藍墨水褲腳會拐款潛逃,盡管他根本沒抬頭看他的臉。在嗡嗡的人聲裏,幾十隻蒼蠅圍繞著他飛舞。王四眼皮黏澀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打起了瞌睡。
“同誌,同誌。”藍墨水褲角用食指戳著他的肩頭說,“同誌,您的票,馬莊一張,票價一元四角,餘款八元六角,請查收。”
王四接了票,連聲道謝。
藍墨水褲腳關切地問:“同誌,您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病了?”
王四忙說:“沒有,沒有,我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藍墨水褲腳善意地嘟囔了一句什麼,擠到腿林中去了。
王四看看票上標著的檢票時間距現在隻有二十多分鍾,他仔細地把麵前的腿腳辨別一番,確信沒有危險了,便整理好行包,想站起來擠到候車室裏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那條狡猾的黑狗像泥鰍一樣從腿的縫隙中遊刃自如地鑽過來。
王四痛苦地把身體蜷縮起來,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膝間。但隨即他就意識到,即便鑽到垃圾堆裏去,也難以逃脫這條狗的跟蹤,而擺脫不了這條狗,也就擺脫不了那個女人。於是他抬起了頭,攥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腿弓起,做躍躍欲試狀,他想那狗一旦鑽到麵前,便像獵犬一樣撲上去,扼住他的咽喉,咬斷他的喉管。但那件綠裙子已經從天而降般地擋住了他的視線,黑狗毫無疑問地蹲在了她的背後。她的味道逼退了所有的味道,把王四籠罩起來。他喪失了抬頭看她臉上微笑的勇氣。她的綠裙如一瀉瀑布,到小腿肚中央時卻突然中止,然後是肉色絲襪,然後是托爾斯泰的女人們穿過的華貴皮靴。王四不得不看到女人修長得令人驚訝的雙腿,這是應該令人愛慕的兩條腿,但在王四的心裏,更多的是對這兩條腿的恐懼。王四想起了許多驚險電影中擺脫跟蹤的辦法,但一個也不能用。他又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活動起來。活動創造機會。
他提著包站直身體,臉幾乎擦著了她胸前的花束。女人的微笑和渴望一如既往。她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因為她站在這肮髒的售票大廳裏如同孔雀站在家雞群中一樣顯眼。那無數麵孔中似乎有許多似曾相識。王四側著身子繞過女人。在他的眼前竟然閃出了一條狹窄的甬道。他立刻明白了女人和她的狗緊緊在跟隨著自己,這道路正是為她所讓。王四想自己正扮演了《狐假虎威》中那隻狐狸,形式上類似,但心境大不一樣。售票大廳與候車室之間有一個過道,過道兩側有兩間雜貨鋪,還有兩間廁所。王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緊走幾步,鑽進了男廁所,王四進了廁所,提著包打量著牆壁、窗戶、塑膠天花板。牆壁無門,天花板無縫,窗戶上釘著比大拇指還粗的鋼筋。正在廁所裏解決問題的人好奇地看著他。而此刻,門響,女人像一片綠色的雲閃了進來。她視一切若無物,其實她什麼也不看,隻要一找到王四的臉,她的視線和臉上的表情便凝固了。男人闖進女廁所問題嚴重複雜,一個懷抱鮮花的美人闖入男廁所竟沒人吭氣。他跑出了男廁,聽到裏麵幾個男人把女人摟抱了起來,黑狗竟然沒有動靜。
王四分明看到它跟進了廁所。這是他難能再逢的脫身良機了。他急匆匆跑了幾步,但難以忍受的巨大痛楚使他再也挪不動半步,女人燦爛的微笑、潔白的肩膀、柔軟的長嘴、豐滿的乳房,還有綠色長裙、奪目鮮花、修長雙腿以及那醉人的氣味突然湧進他的腦海。他聽到廁所裏的掙紮聲。他扔掉行包,撞開男廁所的門,看到男人們幾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汪著尿水的地麵上了。王四正要衝上去,那條黑狗已經聳著肩上的毛,像幾道縱橫交錯的黑色閃電,把幾個男人咬翻在地。
女人的臉上掛著幾滴晶瑩的淚水。看到王四她立即破涕為笑,然後對著王四撲上來。王四在一瞬間冷靜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沒容許她像顆肉彈一樣撲進自己懷中。
經過這番磨難,王四覺得自己與女人疏遠了的情感又突然被拉近了。他看到了她的淚水,知道她不僅僅會微笑。她是會哭又會笑的女人,不是妖精。王四對自己的英雄行為感到滿意,對女人的欠債感消逝了。現在,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心胸正直的大哥哥,而女人則是一個傻乎乎的小妹妹。他用手指梳順了她的長發,整理了她懷中的鮮花,拉平了她的裙裾。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裏泛著淡淡的憂傷。女人笑著,睫毛上挑著幾點水珠。
王四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小妹妹,你不要跟著我啦,我後天就要結婚,你這樣跟著我,將給我帶來無法收拾的後果,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女人微微地點著頭,臉上掛著微笑。
王四說:“帶著你的狗回家去吧,世上壞人太多。”
說到狗,一個疑團在王四心中升起:為什麼這條狗隻有當我返回廁所時才跳起襲擊正對它的女主人施暴的男人們,而在這之前,它好像一直在觀望。它的襲擊好像是專門做給我看的,或者,它是故意讓女人的掙紮聲拖我回去……想到此,王四心中緊張,這條狗簡直是一個深刻的陰謀家。它蹲在女人身後,眯縫著眼睛,一條平凡的黑狗,並無任何驚人之處。
這時,懸在牆上的喇叭催促去馬莊的旅客趕快檢票上車,說汽車即將開走。
王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說:“求求你,好姑娘,快回家去吧!”
他拎起包,匆匆跑向馬莊的檢票口。從兜裏摸出車票時,他無限欣慰地想到,女人和她的狗沒有車票,站口的檢票員會攔住她,等她買來車票——看樣子她身上也不會有錢——況且也不會允許黑狗登車——那時我已坐在汽車上,疾速地遠離了這個女人同時也疾速地逼近了那個鬧鍾姑娘。
檢票口的鐵柵欄內已經沒有旅客,隻有一位身穿藍製服,滿臉蝴蝶斑、神色倦怠的女售票員倚在門邊。
王四遞過票,她接了,略看一眼,吧嗒剪了一鉗子,說:“馬莊,快點,要開車了。”而這時那條黑狗擦著檢票員的褲腳溜了進去,她竟然毫無知覺。王四看到售票員臉上閃出了驚愕的神情,他知道這神情是為了她而不是為了自己。他想說什麼。售票員反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已經進了站。
王四跳上空空蕩蕩的汽車,揀了一個位置坐下。他看到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那條黑狗無影無蹤。他知道它絕對在車上。他想如果售票員攔住她,單獨一條狗跟到馬莊就變成了好事,幹掉它,剝它的皮,吃它的肉。他回頭,透過車後的玻璃,看著檢票口。她懷抱著鮮花,麵帶著微笑走了進來。美女從來不買票。
她上了車,選了個座位坐下。她側著身子,把微笑和鮮花獻給王四。
喇叭放出了為汽車送行的音樂,司機抬起頭來,掃了一眼車內的旅客,一腳蹬開發動機,拉了一下氣動門的開關,呱嗒一聲響,門關上了。汽車緩緩爬行,王四閉上了眼睛。
二
公共汽車到達馬莊。紅日西沉。王四下了車,女人也下了車。那條黑狗在他們後邊跳下來。
這裏離王四的家還有三裏路。一下車王四就遇到了小學時期的同學馬開國。馬開國現在是鎮供銷社的經理。馬開國說這不是王四兄嗎?王四說是我。馬開國說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像剛從垃圾堆裏鑽出來的一樣。王四說夥計,一言難盡!馬開國的目光已經被站在王四身後的女人吸引去了。王四說馬開國!馬開國!馬開國羨慕地說王四兄,這位就是四嫂子吧?王四說我正為這事犯愁呢,夥計。馬開國說老兄真有兩下子把洋妞兒弄回來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你這小子,也不替咱介紹介紹。王四說你他媽的住嘴聽我說,我根本不認識她!馬開國說你這小子搗什麼鬼!王四說我真不認識她。她跟著我非跟著我不行。馬開國哈哈大笑著說行了行了你看看嫂子在笑你呢!
王四一回頭,女人的微笑依舊。
馬開國說:“四兄,四嫂子,再見!”
王四拉住他,懇求道:“馬兄,幫幫我,把她帶到你們供銷社飯店住一夜。”
馬開國說:“別假正經了。改天我去看你們。嫂子,再見。”
“馬開國你別走!”王四喊著。
馬開國抬腿上了自行車,在車上笑著回頭說:“四兄,真有你的!”王四絕望地看著馬開國被夕陽照紅了的背影消失在一條巷道裏,很多的人在路上走動。他生怕再碰上熟悉人,便轉身下了公路,爬上了一道河堤,望見了他的老家李家莊和與李家莊毗連著的他未婚妻鬧鍾姑娘的老家橋頭堡。
王四不想引人注目地站在這裏,他下了河堤,沿著泥濘的河灘行走。河灘上生長著一些細弱的高粱,還有茂盛的雜草,再往裏去,則是一大片與河水相連的高大茂密的墨綠色蘆葦,女人緊緊地跟著他,裙子的下擺在野草的梢頭擺動。黑狗在雜草裏一聳一聳地躥跳著。王四漸漸地進入了蘆葦叢。柔軟的葦梢在他的身體和手中的行包的碰撞下焦躁地晃動著,並且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響。葦葉邊緣上的鋸齒狀硬刺在他的臉和耳朵上拉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他感到那些傷口火辣辣在發著燙,但沒有絲毫痛楚。血紅的夕陽灑在部分葦葉和葦稈上,渲染出一種類似悲壯的氣氛。王四自認為很像一條胡碰亂撞的野狗,但回頭看到那墨綠長裙與蘆葦渾然一色、一束鮮花妖豔、滿臉微笑燦爛的女人和那條泥鰍般滑溜地在粗壯的葦稈間鑽來鑽去的黑狗時,他立刻修正了前邊的假設,認為自己更像一條被獵人和獵犬追逐著的狐狸。猛回頭時,一柄蘆葦的劍葉鋒利地鋸了他的眼睛,呆鈍的劇痛使他的腦袋突然膨大許多,黏稠的熱淚流出眼眶。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手中的行包跌落在地,雙手捂住了眼睛。鈍痛由眼睛進入鼻腔、進入雙耳,他感到自己正在體驗著比導致痛哭的痛苦還要痛苦若幹倍的痛苦。黏稠的液體沾滿了手指,他懼怕地想道:壞了,眼球破了!黑暗的濃重陰雲爬上了他的心頭。他感到自己十分悲慘,非常可憐。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困難地睜眼睛。眼皮異常沉重,但終於在憂慮重重中開了一條縫。一道強烈的光線像箭一樣刺進眼球,眼皮又疾速地合攏了,眼淚又洶洶湧出。既然還能感受到光線,說明眼睛還沒瞎。這個驚喜的念頭明亮地驅逐了他心頭的黑暗。因為眼睛遭受的苦痛他感到了一種還清債務般的輕鬆。他粗野地轉身,身體誇張地推搡著蘆葦,睜開絕對紅腫了的眼睛,大聲地吼叫著:“我的眼睛瞎了!瞎了!你現在總該滿意了吧?”橙黃色的陽光還是那麼強烈地刺激著他受傷的眼睛,淚水不絕,酸麻脹悶的感覺持續著。他確鑿地知道自己的眼睛沒有瞎,但是他又一次吼叫著、特別地強調著:“我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睛沒有瞎,但視物模糊。無邊的蘆葦彌漫成一道幽藍的高牆,那女人竟如同一塊鑲嵌在牆上的浮雕,狗蹲在她身體右側,輪廓模糊,隻有兩隻狗眼紅紅的,像綠牆壁上的兩顆紅光斑。後來那道壁立的綠障漸漸渙散了,橙黃的陽光如同一股股輕輕的煙霧、一道道明亮的洪水,在蘆葦間流淌著、遊蕩著。那些蘆葦棵棵筆挺、荷劍肩戟,仿佛一群群散亂的、密集的士兵。
女人臉上掛著兩行藍色的淚珠,鮮花燦爛,鮮花枝葉燦爛,仿佛用金箔、銀片、貝殼鑲嵌拚貼而成。狗是一條黑色的冰涼玻璃狗。她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麼似的,但她終究沒開口。王四意識到,要想讓這個女人開口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他說:“我警告你,你如果繼續跟蹤我,我真要殺死你了!你不要以為我是嚇唬你,”他指畫著左右前後,繼續說,“這裏是前不靠村,後不靠店,打死你,然後把你扔到河裏,沒有人會知道!”
女人入迷地盯著他的嘴唇,笑容綻開,味道放出,頓挫了王四的囂張氣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是那種能夠對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尤其是對麵前這個女人。他無可奈何地打量著周遭蘆葦,越來越重的暮氣、被蘆葦分割了的緩緩流動的河水,河中的水腥味兒、蘆葦的微辛味道在黃昏時分格外濃重。這時他看到在女人和狗的後方,在蘆葦叢中,有一團暗紅的蓬鬆亂毛在微微抖顫著,他辨別出那是一隻紅毛狐狸並隨即嗅到了狐狸的臊氣。他本能地把狐狸和女人聯係在一起,把神話與現實聯係在一起。一切的關於女人的令人困惑不解之處,似乎都可以從狐狸身上找到答案:這女人是狐狸變成的。她是一隻狐狸精。王四想起自己當水手時在艦船的潮濕艙房裏躺在那狹小的鐵床上搖搖晃晃地閱讀《聊齋誌異》的情景,那時多麼希望有一位美麗溫柔的狐女來到自己的身邊。現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隨形般地跟著自己,理想變成現實,結果卻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媽的真正的“葉公好龍”!他有些膽怯,但並不恐懼,甚至又一次感到輕鬆。王四被一個女人跟蹤是醜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蹤著卻是奇談、是美談,不但不必掩飾,甚至可以大肆地自我宣揚。被狐狸精迷過的男人是有仙氣、有靈氣的男人,輿論不譴責這種男人,紀律不製裁這種男人。王四感到自己真正地輕鬆了。他的視力在輕鬆心情下飛快地恢複了。他看清了狐狸那優美的線條,那狹長的鼻梁和彎曲在身後的掃帚尾巴。他尤其感到狐狸的眼神與女人的眼神完全一致。他感到自己一天來的狼狽逃竄是一場虛驚,問題早就應該如此解決——他從旅行包中摸出了一節用火雞肉製成的大火腿腸,撕掉纏裹的油紙,炫耀似的對著女人晃了晃,他笑著說:“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了。我知道你是狐狸,但我不怕你。給。”他把火腿腸扔到狐狸眼前。狐狸驚恐地跳起來,用那小巧的藍鼻子去嗅火腿。王四心中十分得意,但情況突變,把他的得意撕得粉碎:一直蹲踞在女人身側的黑狗凶猛地跳起來,一口就咬翻了狐狸。狗晃動著頭顱,聳動著頸上的毛,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嚕聲,狐狸發出淒厲的鳴叫,在狗的嘴底滾動著,像一個火紅的繡球。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突然揮發出來,熏得他想嘔吐。黑狗鬆了嘴,團團旋轉,狐狸叼起火腿腸,一溜紅光,消失在蘆葦叢中。
潮濕的泥地上,留下了幾撮金黃的狐狸毛,女人姿態依舊,對適才發生的一切仿佛沒有看見。王四悲哀地想:狐狸就是狐狸,女人就是女人,想憑借鬼狐故事解救自己出困境的幻想徹底破滅了。天色愈暗,有一些水鳥在草叢中鳴叫。他抬眼望望在晚風中波浪般翻滾的蘆葦,想起了八路軍打遊擊的若幹故事。憑借著青紗帳的掩護,他自信一定能夠把這女人甩掉。主意拿定,他盯著女人的臉,緩緩蹲下身去,悄悄地抓起兩把泥土,又慢慢地站起來。他高叫一聲:“看好!”然後猛揚起左右手,把兩把泥土打在女人的臉上。王四彎著腰,用張開的手掩護著眼睛,用頭顱開道,在蘆葦叢中疾速地穿行著。他感到蘆葦柔軟的稈兒在自己的身體四周彎曲著讓開道路,又隨即合攏。他感到腳下的泥土越來越黏稠,如果不是鞋帶緊係,鞋子早就被泥巴吸掉了。他看到了河水,並且看到了水中那些絢麗的晚霞倒影。在大口的喘息中,他想起了泥土在女人臉上炸開的情景。他感到水中冰涼,開始為自己的殘忍後悔。當然這後悔也僅僅是活躍在一閃念間,因為身後的蘆葦響聲向他表明:女人和狗隨後就到。
他懼怕回頭,但無法不回頭。女人滿臉汙泥,顯得既可憐又可憎。一股狠勁在王四心中蠢蠢欲動,他的雙手因緊張而痙攣起來。女人一笑,臉上的泥往下脫落。王四咬牙切齒地說:“我掐死你這個狗娘養的吧!”
王四撲上去,雙手準確無誤地拤住了女人的脖頸。女人嘴巴張開,像一個藍幽幽的洞穴,一聲青蛙鳴叫般的叫聲伴隨著強烈的腐草味道從洞穴中衝出來,直撲他的麵頰,刺激得他的眼睛酸麻,淚水浸出。這時他的雙手的虎口部位異常敏銳地感覺到了女人脖頸上的滑膩和溫暖。他產生了手捧著初生絨毛的鳥雛的感覺,溫柔、善良、惻隱、法律、道德……千頭萬緒湧上了他的心。他鬆了手,看著女人頸上的紅痕,悲涼之霧從他身後的河水中蒸騰起來。他歎息一聲,轉身,一個魚躍,鑽進了河水中。
王四是帶著自絕的念頭跳進河水中的。在身體下沉的過程中,他的手腳並攏,沒做絲毫的掙紮。緩緩流動的河水輕輕地衝擊著他的身體,使他感到舒適。這種衝擊類似一種愛撫。在下沉的過程中他一直流著淚。越往下沉越涼,沉到河底時,他昏沉沉的頭腦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起來。他睜開眼,先看到黃澄澄、霧蒙蒙的一片,耳朵裏隆隆地響著,繼而則出現幽藍的水底顏色,十五年的水上生活培養了他對水的適應性和在水底察言觀色、辨別方位、冷靜思索的能力。他看到有幾條犁鏵般的大鯽魚在幾蓬水草間遊動著,吐著一串串扶搖上升的水泡泡。他趴在河底,雙手穿透淺薄的淤泥,插在沙土中。他想到了水上那豐富的生活,感到投水自盡是很愚蠢的行為。天無絕人之路,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他感到胸口發悶,知道血液中的氧氣已經不足。一條彎彎曲曲的水蛇在他頭上遊動著,他打算浮出水麵了。他把固定身體的雙手從沙土中抽出來,身體立即在移動中上浮,這時,一個驚喜的計謀突然產生了。逃犯之所以難逃法網,多半是因為氣味被狗鼻子追尋。聰明的逃犯常常借助河水消滅氣味,擺脫狗的追蹤。王四之所以甩不掉女人,吃虧就吃在那條黑狗身上。這真正是歪打正著的一個妙招。王四大口地喝了兩口腥腥的河水,屏住呼吸,施展水底功夫,箭一般向下遊躥去,這是順水行舟,毫不費力,逃脫追蹤的強烈願望鼓舞著他盡可能地往遠裏遊,盡可能長地在水下潛行。一直堅持到胸口脹滿、耳膜壓痛時,他才靠在水邊,手把著兩株蘆葦,把腦袋慢慢地伸出水麵。他做得很好,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清新、濃鬱、無比珍貴的空氣從他張開的嘴巴和鼻孔中撲入他的身體,他頓時感到輕鬆了。
王四抹掉障眼的河水,滿懷希望地掃視著金光閃閃的河麵。他希望水平如鏡,果然是水平如鏡。這次脫險像電影故事一樣漂亮,他輕鬆地想,十幾年的海員沒有白當。河上細波如鱗,狗在蘆葦叢中鳴叫。王四提高警惕,把身體盡量地往下搐,又撕了一把水草,頂在頭上,隻露出眼睛觀察,隻留下鼻孔喘氣,他感到河邊的水熱乎乎的,身下的淤泥滑溜溜的,這樣潛伏著甚至是一種幸福。
王四的幸福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眼見著發生了: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就在河的上遊方才他躍入水中的地方,身著綠裙、懷抱鮮花的女人徑直向河中走去。她全身籠罩在金黃的暮色裏,顯得莊嚴神聖。河水淹沒了她的膝蓋後,綠色長裙便在水麵上漂浮起來,黑狗也開始鳴叫,它躲在蘆葦叢中,王四隻能聽到它的叫聲但看不到它的身影。越往河心走,綠裙浮起越大,終於成了一團大蓮葉。水淹沒了她的腰,裙裾緩緩地轉到了她的左側,隨著流水的走向,搖曳成一束寬大的海帶形狀。漸漸地淹至胸脯了,王四的心捽了起來。她的鮮花好像植根在她的胸脯上,不上升,不下垂,水無法改變它們的形狀。滿河金黃流水,半截碧綠女人,一束豔麗鮮花,背景如煙似霧,構成一幅油畫,很美很輝煌。她繼續前行,河水使她的身體晃動了,披肩長發漂起來,狗叫聲裏有了焦急的情緒,河水淹沒了女人的頭顱。
王四又一次流了淚,他知道自己的潛伏已經沒有了意義。女人在河中心沉浮著,時而露出一朵花,時而舉起一隻手。他爬到蘆葦與河水的交界處,呆呆地看著,一切似乎都解決了。女人與河水一起流著,一寸寸地流到他的麵前,狗叫聲也漸漸地響到了他的眼前。他突然大聲嗚咽起來,因為他已下定決心讓女人從自己麵前漂過去。看起來女人是自己走進河中,實際上是我引她到了河中。她在水中掙紮著,她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浮沉著。世上難道還有比見死不救更可鄙的嗎?何況不單純是見死不救。王四動搖起來。他感到這女人的精神太可貴了,太難得了。她為了我勇敢地選擇了死亡。我要麼自殺,要麼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