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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員王四回家結婚。他的未婚妻是縣城百貨大樓鍾表專櫃的售貨員。她的家與王四的家都是離縣城四十裏的馬莊鄉,王四家住李家莊,她家住橋頭堡。原說她要到外地去與王四結婚,後來又讓王四回來結婚,理由是老人年紀大了,想在家結婚熱熱鬧鬧讓老人高高興興。
王四下了火車就直奔百貨大樓,到鍾表專櫃一問,說她已告假回家了。幾個女售貨員嬉皮笑臉地問:“你就是燕萍的那個吧?”他說:“就算是那個吧!”王四出了百貨大樓往公共汽車站走。走了一半路程,天開始下雨,起初很小,後來漸大。距汽車站還有不近的一段路,他擔心淋壞了包裏的東西,便尋找避雨的地方,抬頭看到了鐵路立交橋,緊走幾步,鑽了進去。
雨水在天地間拉開了灰白的巨網,往常交通繁忙的立交橋下,此刻竟冷冷清清。這裏地勢低窪,立交橋下既是車輛與行人的通道,也是洪水的通道。馬路上的雨水嘩嘩地泄進來,橋下明晃晃一片。王四站在水裏,尋找比較幹燥的地方,這樣他就站在了那幾根既把立交橋下的空間分割成兩半又支撐了立交橋的粗大鋼筋水泥支柱之間。他放下行李,從口袋裏摸出手絹擦幹臉上和脖子裏的雨水,然後掏出煙、打火機。打火時,一條狗在他背後恐怖地叫了幾聲。他的打火機噴出的火苗可能把狗嚇了一跳,狗的叫聲把他真正地嚇了一跳。他抬眼去尋找那條狗時,猛然發現,在對麵那根支柱旁邊,站著一個身穿墨綠色長裙的女人。
他又一次點燃打火機,在背後那條狗的叫聲中,仔細地觀看這個距自己隻有三米遠的女人。
她穿著一條質地非常好的墨綠色長裙,肩上披著一條網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經很髒,流蘇糾纏在一起,成了團兒。她腳上穿著一雙棕色小皮鞋,盡管鞋上沾滿汙泥,但依然可以看出這鞋子質地優良,既古樸又華貴,仿佛是托爾斯泰筆下那些貴族女人穿過的。她看起來還很年輕,最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生長著一張瘦長而清秀的蒼白臉龐,兩隻既憂傷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頭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麵是一張紅潤的長嘴。她的頭發是淺藍色的,濕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其實,上述這些,王四當時並沒真正看清楚。當時,在打火機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最先映入王四眼簾並使他感到突然襲來了莫名興奮的,是女人懷裏抱著的那束鮮花。
那束花葉子碧綠,花朵肥碩,顏色紫紅,葉與花都水靈靈的,好像剛從露水中剪下來的一樣。王四沒有太多的花卉方麵的知識,從花枝上生長著的粉紅色的硬刺上,他猜測那束花是月季或者薔薇。那束花約有十餘枝,挑著七八個成人拳頭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個半開的、雞蛋大小的花苞。她用雙手摟著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來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紅色的劃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團團簇簇地擁著她的下巴,花瓣兒鮮嫩出生命、紫紅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火光映照著那些花朵也映照著她的臉,她的眼睛裏射出善良而溫柔的光彩。好像花兒漸漸開放,她的臉上漸漸展開了一個嫵媚而迷人的微笑,並且露出了兩排晶亮如瓷的牙齒。她的牙齒白裏透出淺藍色,非常清澈,沒有一點兒瑕疵。
王四的心緊起來,持續燃燒的打火機突然燙了他的手。他晃滅打火機,一時感到六神無主。橋洞裏黑幽幽的,洞外雨霧漫漫,洞口垂掛著一道雨水的青白簾幕,水從他的腳下響亮地流過去。他並不感到恐懼,隻是感到思維遲鈍,女人在鮮花叢中綻開的笑臉像一束黃色的火焰在他的腦海裏燃燒著。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打著打火機。藍色的火苗跳躍起來。女人保持著適才的姿勢,連一丁點兒也沒移動。在他手中光明的照耀下,女人又綻開了迷人的微笑。王四覺得自己的整個精神都被那花朵中的笑容俘虜了。他再也不願熄滅手中的火焰,好像打火機一熄滅,自己就要從美夢中驚醒一樣,但耗盡氣體的打火機還是毫不客氣地熄滅了。他掰著灼手的齒輪打火,劈嚓劈嚓劈嚓,除有一些細小的火星從打火機中濺出外,火苗兒再也無法噴出了。他懊惱地將這個燙手的小玩意兒扔到麵前的水中。他聽到了打火機灼熱的金屬部分在冷水中發出的嘶鳴。
女人無聲的笑容像一道燦爛的閃電,隨著打火機的熄滅而熄滅了。這時,暴雨中響起了沉悶的雷聲,遙遠的閃電把微弱的藍光抖動著投射到立交橋下,仿佛引燃了女人頭上淺藍色的頭發,一大團幽藍的光模模糊糊地輝映著她蒼白的臉和那些紫色深重的花朵。一列火車冒著大雨從橋上通過,車輪壓迫鋼軌的聲音、汽笛撕裂潮濕空氣的聲音在空曠的橋洞裏被放大了,仿佛即刻就要天崩地裂一樣。王四在這巨大的轟鳴聲中,思維突然清晰起來。他感到被雨淋濕的衣服冰涼地粘在身上,寒意從內髒裏生發出來,涼透了四肢和體表。一股熱烘烘的、類似騾馬在陰雨天氣裏發出的那種濃稠的腐草味兒撲進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這種味道,竟是從那懷抱鮮花的女人身上發散出來的。盡管他也嗅到了從陰暗地溝中滾滾流過的雨水的腥味和那束鮮花清冷的植物氣味,但都壓不住女人身上的味道。王四的老爹曾當過生產隊的飼養員,飼養棚裏有一鋪熱炕,王四考進高中前一直跟著爹在這鋪熱炕上睡。每逢陰雨天氣,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隻溫暖的搖籃、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現在他聞到這味道,感到這個陌生女人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聯係,他產生了與她對話的欲望。
“你在這裏避雨嗎?”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句話既枯燥乏味又淺薄無聊,但他的確又找不到別的什麼話好說了。
幽暗中的女人沒有說話,憑著一種古怪的感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靈,他感受到了女人臉上再次綻開了那燦爛的微笑。女人沒有說話,那條一直躲在柱子後邊的狗卻汪汪地叫起來,好像它是女人的代言人。王四感到這條狗的存在非常多餘,轉念一想,又覺得它的存在非常必要。
“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四說,“我感到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女人似乎在那兒動了一下,因為王四聽到了花葉的窸窣聲。
暗處的狗再次接著王四的話頭吠叫。
“你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助嗎?”王四說,“你不要怕,我是好人。”
他感到女人在暗中微笑,聽到狗在暗中狂叫。
他開始討厭這條狗,但也沒有轉到柱子後邊驅逐它的念頭。
這時有一輛載重卡車大開著車燈從上坡路上衝下來,雪亮的燈光照耀著被油煙熏黑的洞頂和附著在洞壁上的幾蓬嫩黃的草,車輪濺起來的水花直飛到燈光裏去,宛若一簇簇秋菊。車上好像拉著許多鐵籠子,籠裏關著的動物可能是鴨子,他聽到呷呷的叫聲,自然他沒忘記借助光明觀察麵前的女人。王四覺得她始終在對著自己微笑。她的目光專注,沒有去看汽車,更沒有看洞壁。
雨聲漸小,洞口的水簾破裂,先變成幾根水線,一會兒就隻餘下淅淅瀝瀝的滴水了。一道陽光照進來。在洞裏他還看到了東南方向的天際上掛起了一道彩虹。王四又問了那女人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依然隻有那條狗回應著。似乎再也沒有理由待下去了,他提起行包,蹚著淹及腳踝的水,走出了立交橋。這時,那條一直沒有露麵的狗竟閃電般從後邊躥出來,在他的腳脖子上咬了一口。
王四腳上一陣奇痛,扔掉行李,口出哎喲之聲,猛回了頭,看到那條黑色的瘦狗電一般地躥回立交橋的幽暗之中,隨即消失,無影無蹤,無聲無息,宛若魚兒鑽進了深潭。清涼的穿堂風從橋洞裏吹出來,振動著他的衣角。他彎腰查看腳踝,發現狗牙僅僅在踝骨上留下了兩個紫紅的斑點,沒有破皮,更沒有出血。查看完傷勢,愈覺得那種奇痛不可思議。他做出進洞的決定前猶豫了一會兒。他知道那條黑得像抹了焦油的狗如果再次發起突襲,自己仍然是猝不及防。被狗咬破皮肉完全有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據說縣供銷百貨大樓鍾表部那個專門賣小鬧鍾的男售貨員就是被狗咬傷得了瘋狗症死掉的,他的未婚妻就接替了那人的位置。橋洞中的巨大誘惑無法抵抗,他小心翼翼再走了進去。那條狗躲在柱子背後吠著。它的叫聲裏似乎並無特別的惡意。
狗的比較友善的叫聲在潮濕的洞壁中碰撞著,好像幾隻潔白的乒乓球來回彈射。洞裏的光線明亮了許多倍,彩虹的一部分被洞裏積存的雨水反射上來,更增添了洞中的柔和氣氛。王四非常清楚,自己再次進洞的目的並不是打狗報仇。
她還站在原地,仿佛連一毫米都沒有移動。現在不必借助打火機的火焰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切,她的鞋她的裙她的鮮花她的臉。當然那種濃鬱的腐草味兒更重新包裹了他的身心。
王四問:“小姐,這狗是你養的嗎?”他對著發出吠叫的地方指了指,又接著說:“它咬傷了我的腿。”
女人把懷中的鮮花用右臂摟住,騰出左手,捂住嘴巴,哧哧地笑起來。她笑出的聲音不大,但因笑而引起的身體活動的幅度卻很大。她身體前傾後仰著,那塊肮髒的披肩像一塊灰白的雲片,沿著肩背滑落在地上。她的半個潔白如玉的嫩綠肩膀突然刺進了王四的心髒。
他呼吸急促,眼睛像兩隻羽翼豐滿的家燕飛出巢穴附著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鎖骨與脖子之間那個藍幽幽的燕窩狀的窩窩,恰好依偎得下一對家燕。他的眼睛涼森森的,心中卻有熊熊的黃色火焰燃燒起來。
他用激動的發著顫的聲音說:“好啊!……你這個調皮鬼……小壞蛋……支使你的狗咬了我,你還笑,看我怎麼治你……”
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滿了邪念,但卻用一種仿佛純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邁著什麼樣的步伐撲到了她的身邊,並且用灼熱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頭和那軟綿綿的燕窩。她的皮膚涼森森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使他的嘴唇和鼻子都感到極其舒適。他吻她肩膀時,她笑得渾身顫抖,仿佛那兒就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你還笑?我讓你笑!”王四得寸進尺地把嘴印到她的脖子上、麵頰上,一瞬間他感到花枝上的硬刺紮破了他的上衣,刺痛了他胸前的肌膚,花朵上的水珠也弄濕了他的下巴。但當他的嘴緊密地貼到了她的嘴上後,花朵和花枝便不存在了。她的嘴唇厚墩墩的,彈性很好。從她的嘴裏噴出來的那股熱烘烘的類似穀草與焦豆混合成的騾馬草料的味道幾乎毫無泄漏地注入他的身體並主宰了他的全部器官。王四昏沉沉地感覺到陰雨天氣裏生產隊飼養室裏那滾燙的熱炕頭,灶旁蟋蟀的鳴叫聲、石槽旁騾馬咀嚼草料的嘎吧聲、騾馬打響鼻的嘟嚕聲、鐵嚼鏈與石槽相碰的鋃鐺聲……都在他的感覺裏響起來。
女人嘴裏的味道源源不斷地輸送出來,像給打火機充氣一樣,注滿了王四身體內的所有空間。後來王四回憶起來,與其說自己的嘴巴湊到了她的嘴巴上,毋寧說她的嘴巴撲到了自己的嘴上。
他們的吻應該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後來,他感到筋疲力盡,小肚子卻一陣陣上抽著隱痛。女人的笑比剛才要露骨多了,那種像隱沒在紗幕之後的神秘之美被他的嘴撕破了。他感到與這個女人的距離突然逼近。她原本如同一個路人,與王四毫無牽連,王四想理她就理,她不想理她就可以抽身走開,但經過這一吻,王四覺得自己欠了這女人許多債,當然他也可以抽身跑掉,但他發覺自己的良心不安。
通過立交橋的車輛多了起來,他感到那些司機都在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於是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離開了。他盡量淡化著與女人接觸的印象,為自己開脫著:她的狗咬了我,我在她臉上輕輕地咬了一下,我根本不欠她什麼,是的,什麼也不欠。他說:“你還敢不敢調皮了?小丫頭,快回家去吧!”
說完那句話,他故作輕鬆地離開橋洞,提起扔在路邊的行包,慢慢走到拐彎處,然後,就像要逃脫警察追捕的逃犯,在那條通往公共汽車站的小斜路上跨開了大步。疾走了有十幾分鍾,他感到提著行包的雙臂又酸又麻,額頭上、腋窩裏沁出了熱汗。雨後的毒日頭很快把濕漉漉的地麵曬熱。他在一家賣五金材料的小店鋪外堆滿了鋼筋的法國梧桐樹下放下手中的東西。鋼筋上長滿鐵鏽。那棵法國梧桐隻有茶碗口粗,樹冠蓬著,如一支火炬,在地上投下一團黯淡的陰影。樹幹上用刀子深刻著四個莫名其妙的字:“明根沐法”,他看了不解其意。路上有幾條狗在懶洋洋地散步,幾個蒼老得好像有幾百歲的老人在烈日下合夥編織著一塊巨大的葦箔。他感到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
王四還沒來得及第二次從頭到尾地回憶橋洞裏的豔遇,就嗅到自己的背後洋溢開了那綠裙女人嘴中的氣息。他驚詫萬分地跳起來,回頭就看到她果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背後,中間隻隔著那堆鋼筋。那條極其油滑的黑狗蹲在女人的身後,雙眼眯縫著。冰涼的汗水在一分鍾之內就布滿了他的麵孔。汗水浸眼,他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麵對著好像一直就站在自己身後的女人和那條不知道是不是她養的黑狗,王四張口結舌,腦子裏一片灰白。他終於從這種狼狽狀態中清醒過來,心中如燒如烤,臉上卻盡量表現出冷靜。他打量著站在明媚陽光下的女人,心中那種大禍降臨的感覺竟然減輕了許多。這女人的確不同凡響。陽光把她的墨綠色長裙照耀得泛出鵝黃色,那鞋那發那肩窩那胸脯都光輝奪目。當然,那束紫紅色的鮮花是她身上的畫龍點睛之筆,好像如果沒了這束花,一切都不存在一樣。他嗅到花朵的若有若無的清新味道,看到那些紫紅的肥厚花瓣上掛著一層淡薄的白霜。
她自始至終對著王四微笑。她的嘴巴微張,噴吐著草料香氣;牙齒半露,閃爍著珠璣之光;嘴唇顫抖,表示著接吻的熱望。王四差一點兒又心猿意馬起來,但已經西斜的太陽向他提出了警告:兩天之後,將是他與那個鬧鍾姑娘舉行婚禮的日子。想到此,盡管麵對著這個幾乎落入嘴中的熟透鮮桃,他也不敢再動嘴了。
那間小五金商店的窗玻璃上,似乎貼上了幾張扁平的臉。那邊編織著葦箔的老頭們也把頭顱向這裏轉動。王四低頭看看自己,又看女人、鮮花和黑狗,恍然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幅圖畫中。既是圖畫,就無法不讓人欣賞。於是他便倉皇著要逃出圖畫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麵額五十元的人民幣——王四知道這樣做很不光彩——用兩個指頭夾著遞到女人麵前,說:“對不起,算我冒犯了你——如果不是你的狗咬了我,我也絕對不會再回到橋洞裏去……跟你開那些玩笑……請收下,算我對你的賠償。”
女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王四的臉。她雙手摟著鮮花,臉上的笑容永遠。王四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女人將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巨大的麻煩,她不理睬這五十元臭錢是完全正常的。他抱著一線希望,忍痛又摸出一張五十元紙幣,兩張同時遞給她,說:“再加五十行了吧?”
他發現把錢遞到這女人麵前如同把錢遞到牛麵前一樣,牛盼望有人遞給它一把鮮嫩的青草,她盼望什麼呢?
王四有些惱怒上來,提高了聲音說:“你打算幹什麼?告訴你,你這種女人我見過,就算‘打你一炮’,也不過五十元錢,你高貴,一百元總可以了!”
話一說出口,王四感到很後悔,他覺得這種髒話不僅褻瀆了女人也褻瀆了自己。雖然他看到過在港口周圍晃動的那種女人,但也就是看看罷了,“五十元一炮”,聽人說過的。
“我真誠地向您道歉,”他對著女人鞠了一躬,“請您不要跟我這種下作的人一般見識,高抬貴手,放我一馬!”道歉完畢,他覺得自己鼻子發酸,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提起鋼筋上的行包,垂著頭,不敢看女人和黑狗,膽戰心驚地往前走。王四多麼希望懷抱鮮花的女人就此放了自己,領著她的黑狗回到她的橋洞或者到別的什麼地方去,隻求她不要像幽靈一樣跟隨著自己,但事與願違。他始終被女人的味道包圍著。無論他怎樣疾走,也逃不出這氣味的追逐。女人的腳步聲細碎而且輕慢,那條黑狗更是悄無聲息,仿佛一股油在地上流淌。他不用回頭就看到了女人懷中鮮花的紅光,她離自己隻有一步之遙。黑狗距她也是一步之遙。路過那個積著水的小池塘時,在碧綠浮萍的間隙裏,他看到了王四、女人和黑狗的充滿濃鬱詩意的倒影。他知道再拐一個小彎公共汽車站就會突然出現在麵前,在那裏他很可能會碰到熟人,因此無論如何也要在這裏把她和她的狗甩掉。
王四站住腳,把行包扔在地上,咬牙切齒、使自己發起狠來,他虛張聲勢地壓低了喉嚨說:“如果你膽敢繼續跟蹤我,我就把你推到池塘裏去淹死!”
他滿以為女人會對這句話有所反應,即便不表示出恐懼表示出憤怒也好,他此時最懼怕的就是她那種似癡似迷、高深莫測的微笑。女人在微笑。
王四惱怒地說:“你不要以為我是嚇唬你!現在我喊數,當我數到三時,你如果還不轉身,我就用刀子先捅了你,然後再把你沉到池塘裏去!”他從腰間皮帶上摘下一把大號的水果刀,打開刀子,對著她的胸脯比畫著。他喊道:“一——二——三——”她依然在微笑。
池塘裏出現了三隻潔白的鴨子,呷呷地叫著,悠閑地遊動。它們粉紅的腳掌在透明的水中像槳一樣劃動著,撩亂了水上的浮萍,也攪動了他們的倒影。
王四暴怒起來,但她的絕對友善的微笑使他不能發狠。這時他看到了那隻實為罪魁禍首的黑狗。王四的惱怒終於有了發泄口。他攥著刀子朝黑狗撲去。
黑狗不齜牙也不咆哮,機警地一閃,就讓氣勢洶洶、頭重腳輕的王四撲了空。他差點兒就跌到池塘裏去,皮涼鞋上沾滿了紫色的淤泥。他回過頭來,看到黑狗已經蹲在適才他站著的地方,而他站著的位置,恰是剛才黑狗蹲踞過的。王四的凶猛一撲,起到的作用是人與狗交換了位置,並且還使女人將身體旋轉了九十度。她那可怕的微笑在臉上綻開著。王四又向黑狗撲去,黑狗還是悄無聲息地機警一閃,女人輕巧地旋轉九十度,人與狗又一次交換了位置。緊接下來王四連續發起的十幾次凶猛進攻,結果都是一樣。他氣喘籲籲地站著,女人和狗卻都是呼吸平穩,沒有絲毫的恐慌和緊張。
王四握刀子的手緊張地痙攣起來。現在,女人的微笑對他再也不是瓊漿玉液,而是致命的毒藥。他感到眼前全是那微笑化成的赤紅的火焰,而那十幾朵鮮花則是火焰中央最熾烈的部分,女人身上那綠裙子也像綠色的火苗在抖動。他覺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和刀子正在火焰中熔化著。
王四大聲抽泣著說:“小姐,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從今之後保證改過,無論在何時何地,再也不敢占便宜了……”
淚水沿著王四的麵頰流進了王四的嘴裏。他嚐到自己的淚水竟然也是一股腐草味道了。
女人在微笑。
路上已站了十幾個紅男綠女,一邊觀看,一邊議論著。
王四拎起行包,大步流星地朝汽車站竄去。他知道女人和狗在後邊追趕,但似乎拉開了五六步的距離。
公共汽車站門口的路兩側,排開了兩列販賣花生、瓜子、水果、點心之類的小攤販,隻要想進汽車站的售票和候車大廳,就必須從攤販造成的夾道中通行。王四進入夾道,一個扁臉的女攤販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左臂,非要把瓜子賣給他不可。他掙紮著想逃走,女攤販死抓著他不放。王四想騰出右手對準那張扁臉砸一拳。但此刻他的右臂也被右側一個女攤販死死地拽住了。右側的女攤販嘴唇上生著一層瘡,說起話來鼻子嘟嘟囔囔的。
王四拚命掙紮著,女人們的手卻像鐵箍子一樣難以掙脫。當然他真正想掙脫的並不是這兩個女攤販。危險來自後方。他像隻小鳥一樣躥跳著,最後竟大聲叫罵起來。
周圍的攤販們一個個嬉皮涎臉地笑起來了。
這時,飽含著騾馬草料味道的溫暖氣流又從後邊吹拂著他的耳朵了。
王四的叫罵聲變成了哭喊:“放開我,放開我,我買還不行嗎?”
那條黑狗閃電般跳起來,咬了左側女攤販的手脖子。隨即它又一個騰躍,咬了右側女攤販的手指。兩個比攔路搶劫的強盜還要霸蠻的女攤販怪叫著鬆開了手。
王四提著行包,不敢回頭也不敢旁顧,在震耳的嘈雜聲中,穿過攤販夾道,跳了十八層台階、撲進了公共汽車站售票與候車兼用的大樓的彈簧大門。
他聽到彈簧門在身後響亮地合上了,心中略感寬鬆。售票廳裏人如蟻群,你擠進來,我擠出去,好像每一個人都在鑽來鑽去。王四野蠻地用手中的行李碰撞著阻攔他的人,似乎招來了許多的閑言冷語,他知道這些閑言冷語都正確得要命,要說不對是王四的不對,但他根本不在乎了。
王四鑽到一個人群最稠密的角落蹲了下來,這裏有一堆垃圾,放著兩個肮髒到極點的破墩布。素愛清潔的王四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就把脊背靠在了牆角上,現在他的背後再也不會有女人的微笑了,他的麵前則是無數條移動的或不移動的腿。他機警地摘掉帽子,抽掉了支撐帽子圈的蛇皮彈力架,將鬆鬆垮垮的帽子與蛇皮彈力架塞進旅行包。隨後他又脫掉上衣,照樣往旅行包裏塞。旅行包太滿,他毫不猶豫地拽出兩盒糖果,騰出空間,把衣服塞了進去。
王四吐了一口氣,心裏感到輕鬆無比,進而感到全身鬆鬆垮垮,好像骨頭架子散了。
他的眼前移動著各種各樣的腿,粗的細的生毛的不生毛的黑毛的黃毛的光滑的粗糙的白的黑的沾著泥土的糊著牛糞的布滿疤痕的靜脈曲張的……藍褲子黑褲子黃褲子綠褲子白褲子紅褲子……各色裙子沒有墨綠色裙子,他舒了一口氣。……各種各樣的腳……各種各樣的鞋襪沒有半高跟半高靿古樸華貴的棕色小牛皮鞋,他舒了一口氣。他的周圍浪潮般湧動著各種味道,沒有那種別具一格的騾馬草料味道,他舒了一口氣。
持久的蹲踞使王四的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一咬牙,屁股坐在了那幾塊濕漉漉、黏糊糊的破墩布上。血液立即在全身順暢地循環起來,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舒適,宛若躺在隨著輕浪起伏的甲板上沐浴陽光或是仰望明月與繁星。他的目光抬高了一點兒,看到了頻繁移動著的人們的臀部之下的部分。他發現其實通過觀察人們臀下的部分,就基本可以了解一個人的出身、地位、性格甚至臉上的表情。那個腿肚子上布滿盤結蚯蚓一樣的曲張靜脈、腳上的破膠鞋沾著幹牛屎的人絕對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農民。那條白晳但滯重的、腿肚子發達的腿的主人應該是紡織廠的一個中年女工。那個屁股在牛仔褲裏緊繃著蹺著腳上穿著冒牌子運動鞋的是個年齡不超過二十三歲的姑娘,應該是個爬杆比猴子還要快的女電工。那個屁股上的褲子被木板凳蹭得發了亮,腳上穿一雙比較幹淨的布鞋的男人應該是某家工廠的一個中年會計員。那條沾滿柴油的綠軍褲的主人是個複員兵,拖拉機手。那個屁股肥大的毛料褲子是個鄉鎮的小幹部,絕對不是鄉鎮的主要領導。那條在紅裙子中輕輕踮動的白腿花襪高跟涼鞋是個胸脯幹癟的基層供銷社女售貨員。那紮著的褲管下兩隻套在黑布鞋裏的尖腳是哪個村的一位老大娘,她有一個女兒嫁到了縣城。那挽著的黑褲管下裸露著的瘦腿趿著車輪胎縫成的簡易涼鞋、腳指甲裏積滿黑垢的是像我父親一樣的老農,王四有點兒心酸地想。他覺得人的思想歲月都在腿上腳上充分地表現出來,屁股上的表情基本上也就是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