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子春見老者不但又肯周濟,且又比先反增了七萬,喜出望外,雙手接了三百銅錢,深深作了個揖,起來舉舉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徑到一個酒店中,依然把三百個錢做一垛兒先付與酒家。走上酒樓,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把酒肴擺將過來。子春一則從昨日至今,還沒飯在肚裏,二則又有十萬銀子到手,歡喜過望,放下愁懷,恣意飲啖。那酒家隻道他身邊還有銅錢,嘎飯案酒,流水搬來。子春又認做三百錢內之物,並亦不推辭,盡情吃個醉飽,將剩下東西,都賞了酒保。那酒保們見他手段來得大落,私下議道:“這人身上便襤褸,到好個撒漫主顧!”子春下樓,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錢去!”子春隻道三百錢還吃不了,乃道:“餘下的賞你罷,不要算了!”酒家道:“這人好混帳,吃透了許多東西,到說這樣冠冕話。”子春道:“這卻不幹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徹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說得好自在!難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兩下便爭嚷起來。旁邊走過幾個鄰裏相勸,問:“吃透多少?”酒家把帳一算,說:“還該二百。”子春嗬嗬大笑道:“我隻道多吃了幾萬,恁般著忙!原來隻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數了撒開。”子春道:“卻恨今日帶得錢少,明日送來還你。”酒家道:“認得你是那個,卻賒與你?”杜子春道:“長安城中,誰不曉得我城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莫說這二百文,再多些,決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寫個票兒在此,明日來取。”
眾人見他自稱為大財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內中有個聞得他來曆的,在背後笑道:“原來是這個敗子,隻怕財主如今輪不著你了。”子春早又聽見,便道:“老丈休得見笑!今日我便是這個嘴臉,明午有個相識送我十萬銀子,怕我不依舊做財主麼?”眾人聞得這話,一發都笑倒了,齊道:“這人莫不是瘋了,天下那有送十萬銀子的相識?在那裏?”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萬二十萬,隻還了我二百錢走路。”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賞了你兩把,今日卻一文沒有。”酒家道:“你是甚麼鳥人?吃了東西,不肯還錢。”當胸揪住,卻待要打。子春正摔脫不開,隻聽有人叫道:“莫打!有話講理。”分開眾人,捱身進來。子春睜睛觀看,正好是西門老者,忙叫道:“老翁來得恰好!與我評一評理。”老者問道:“你們為何揪住這位郎君廝鬧?”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錢酒,卻要白賴,故此取索。”子春道:“承老翁所賜三百文,先付與他,然後飲酒,他自要多把東西與人吃,幹我甚事?今情願明日多還他些,執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說誰個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錢後飲酒,如何多把與他吃?這是你自己不是。”又對子春道:“你在窮困之鄉,也不該吃這許多。如今通不許多說,我存得二百錢在此,與你兩下和了罷!”袖裏摸出錢來,遞與酒家。酒家連稱多謝。子春道:
“又蒙老翁周全,無可為報。若不相棄,就此小飲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擾你罷!”向眾人道聲請了,原覆轉身而去。子春也自歸家。
這一夜,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貧窘之中,並無一個哀憐我的,多虧這老兒送我三萬銀子,如今又許我十萬。就是今日,若不遇他來周全,豈不受這酒家的羅唕?明日到波斯館裏,莫說有銀子,就做沒有,也不可不去。況他前次既不說謊,難道如今卻又弄謊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徑的投波斯館來,隻見那老者已先在彼,依舊引入西廊下房內,搬出二千個元寶錠,便是十萬兩,交付子春收訖。叮囑道:“這銀子難道不許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盡了,又來尋我。”子春謝道:“我杜子春若再敗時,老翁也不必看覷我了!”即便顧了車馬,將銀子裝上,向老者叫聲聒噪,押著而去。
原來偷雞貓兒到底不改性的,剛剛挑得銀子到家,又早買了鞍馬,做了衣服,去辭別那眾親眷,說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財主。果然財主手段,略不留難,又送我十萬銀子。我如今有了本錢,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隻是我杜子春天生敗子,豈不玷辱列位高親?不如仍往揚州與鹽商合夥,到也穩便。”這個說話,明明是帶著刺兒的。那親眷們卻也受了子春一場嘔氣,敢怒而不敢言。且說子春,整備車馬,將那十萬銀子,載的載,馱的馱,徑往揚州。韋氏看見許多車馬,早知道又弄了些銀子回來了,便問道:“這行李莫非又是西門老兒資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兒,難道還有別個?”韋氏道:“可曾問得名姓麼?”子春睜著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館裏搬出十萬銀子時節,明明記得你的吩咐,正待問他,卻被他婆兒氣,再四叮囑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費了,我不免回答他幾句。其時一地的元寶錠,又要雇車雇馬,看他裝載;又要照顧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討得閑工夫,又去問他名姓。雖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萬一我杜子春舊性發作,依先用完了,怎麼又好求他?卻不是天生定該餓死的。”韋氏笑道:“你今有了十萬銀子,還怕窮哩!”原來子春初得銀子時節,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揚州,豪心頓發,早把窮愁光景盡皆忘了。莫說舊時那班的朋友,又來攛哄;隻那韋氏出自大家,不把銀子放在眼裏的,也隻圖好看,聽其所為。真個銀子越多,用度越廣,不上三年,將這十萬兩蕩得幹幹淨淨,倒比前次越窮了些。韋氏埋怨道:“我教你問那老兒名姓,你偏不肯問,今日如何?”子春道:
“你埋怨也沒用。那老兒送了三萬,又送十萬,便問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隻是那老兒不好求,親眷又不好求,難道杜子春便是這等坐守死了!我想長安城南祖居,盡值上萬多銀子。眾親眷們都是圖謀的。我既窮了,左右沒有麵孔在長安住,還要這宅子怎麼?常言道:有千年產,沒千年主。不如將來變賣,且作用度,省得靠著米囤卻餓死了!”這叫做杜子春三入長安,豈不是天生的一條的癡漢!有詩為證:
莫恃黃金積滿階,等閑費盡幾時來。
十年為俠成何濟,萬裏投人誰見哀。
卻表子春到得長安,再不去求眾親眷,連那老兒也怕去見他。隻住在城南宅子裏,請了幾個有名的經紀,將祖遺的廳房、土庫幾所,下連基地,時值價銀一萬兩,二麵議定,親筆填了文契,托他絕賣。隻道這價錢是甕中捉鱉,手到拿來,豈知親眷們量他窮極,故意要死他的貨,偏不肯買。那經紀都回來了。子春歎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這寸金田地,偏有賣主,沒有受主。敢則經紀們不濟,須自家出去尋個頭腦。”剛剛到得大街上,早望見那老者在前麵來了,連忙的躲在眾人叢裏,思量避他。豈知那老者卻從背後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負心也!”隻這一聲,羞得杜子春再無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記在西門歎氣之日乎!老夫雖則涼薄,也曾兩次助你好幾萬銀子,且莫說你怎麼樣報我,難道喏也唱不得一個!見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這銀子撂在水裏,也砰地的響一聲!”
子春謝罪道:“我杜子春單隻不會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寧不知感老翁大恩!隻是兩次銀子,都一造的蕩廢,望見老翁,不勝慚愧,就恨不得立時死了。以此躲避,豈敢負心!”那老者便道:“既是這等,則你回心轉意,肯做人家,我還肯助你!”子春道:“我這一次,若再敗了,就對天設下個誓來。”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設,你隻把做人家勾當,說與我聽著。”子春又道:
“我祖上遺下海邊上鹽場若幹所,城裏城外衝要去處,店房若幹間,長江上下蘆洲若幹裏,良田若幹頃,極是有利息的。我當初要銀子用,都爛賤的典賣與人了。我若有了銀子,盡數取贖回來,不消兩年,便可致富。然後興建義莊,開辟義塚,親故們羸老的養膳他,幼弱的撫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離顛沛的拯救他,屍骸暴露的收埋他,我於名教複圓矣!”老者道:“你既有此心,我依舊助你。”便向袖裏一摸,卻又摸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約道:
“明日午時到波斯館裏來會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氣,今番也不去吃酒,別了老者,一徑回去。
一頭走,一頭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漢,幸遇那老者兩次贈我銀子,我不曾問得他姓名,被妻子埋怨一個不了。如今這次,須不可不問。”隻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館去。在門上坐了一會,方才那老者走來。此時尚是辰牌時分。老者喜道:“今日來得恰好!我想你說的做人家勾當,若銀子少時,怎濟得事?須把三十萬兩助你。算來三十萬,要六千個元寶錠,便數也數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來。”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內,隻一搬,搬出六千個元寶錠來,交付明白,叮囑道:“老夫一生家計,盡在此了。你若再敗時節,也不必重來見我。”子春拜謝道:“敢問老翁高姓大名?尊府那裏?”老者道:
“你待問我怎的?莫非你思量報我麼?”子春道:“承老翁前後共送了四十三萬,這等大恩,還有甚報得?隻是狗馬之心,一毫難盡。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賣契尚在袖裏,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這宅子,我隻守了自家的銀子卻不好。”子春道:“我杜子春貧乏了,平時親識沒有一個看顧我的,獨有老翁三次周濟。想我杜子春若無可用之處,怎肯便舍這許多銀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老者點著頭道:“用便有用你去處,隻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後,來到華山雲台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見我便了!”有詩為證:
四十三萬等閑輕,末路猶然諱姓名。
他日雲台雖有約,不知何事用狂生。
卻說子春把那三十萬銀子,扛回家去,果然這一次頓改初心,也不去整備鞍馬,也不去製備衣服,也不去辭別親眷,悄悄的雇了車馬,收拾停當,徑往揚州。原來有了銀子,就天上打一個霹靂,滿京城無有不知的。那親眷們都說道:“他有了三十萬銀子,一般財主體麵,況又沾親,豈可不去餞行!”也有說道:“他沒了銀子時節,我們不曾禮他,怎麼有了銀子便去餞別?這個叫做前倨後恭,反被他小覷了我們!”到底願送者多,不願送者少,少的拗不過多的,一齊備了酒出東都門外,與子春餞行。隻見酒到三巡,子春起來謝道:“多勞列位高親光送,小子信口謅得個曲兒,回敬一杯,休得見笑!”你道是什麼曲兒?原來都是敘述窮苦無處求人的意思,隻教那親眷們聽著,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來送行也罷了,何苦自討這場沒趣!曲雲:
我生來是富家,從幼的喜奢華,財物撒漫賤如沙。覷著囊資漸寡看看手內光光乍,看看身上絲絲掛。歡娛博得歎和嗟,枉教人作話靶。
待求人難上難,說求人最感傷。朱門走遍自徬徨,沒半個錢兒到掌。若沒有城西老者寬洪量,三番相贈多情況,這微軀已喪路途旁,請列僅高親主張。
子春唱罷,拍手大笑,向眾親眷說聲請了,洋洋而去。心裏想道:“我當初沒銀子時節,去訪那親眷們,莫說請酒,就是一杯茶也沒有;今日見我有了銀子,便都設酒出門外送我。原來銀子這般不可少的,我怎麼將來容易蕩費了!”一路上好生感歎。到得揚州,韋氏隻道他止賣得些房價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飾輿馬,比前十分收斂。豈知子春在那老者跟前,立下個做人家的誓願,又被眾親眷們這席酒識破了世態,改轉了念頭,早把那扶興不扶敗的一起朋友,盡皆謝絕,影也不許他上門。方才陸續的將典賣過鹽場客店,蘆洲稻田,逐一照了原價,取贖回來。果然本錢大,利錢也大。不上兩年,依舊潑天巨富。又在兩淮南北,直到瓜洲地麵,造起幾所義莊,莊內各有義田、義學、義塚。不論孤寡老弱,但是要養育的,就給衣食供膳他;要講讀的,就請師傅教訓他;要殯殮的,就備棺槨埋葬他。莫說千裏內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個不讚道:“杜子春這等敗子,還掙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幹了多少好事,豈不是天生的豪傑!”
原來子春牢記那老者期約在心,剛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齊交付與妻子韋氏,說道:“我杜子春三入長安,若沒那老者相助,不知這副窮骨頭死在那裏?他約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華山雲台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與他相見,卻有用著我的去處。如今已是三年時候,須索到華山去走一遭!”
韋氏答道:“你受他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說要用著你,便是要用我時,也說不得了。況你貧窮之日,留我一個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現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隻管放心,自去便了。”當日整治一杯別酒,親出城西餞送子春上路。
竹葉杯中辭少婦,蓮花峰上訪真人。
子春別了韋氏,也不帶從人,獨自一個上了牲口,徑往華山路上前去,原來天下名山,無如五嶽。你道那五嶽?中嶽嵩山、東嶽泰山、北嶽恒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這五嶽都是神仙窟宅。五嶽之中,惟華山最高。四麵看來,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稱為“削成山”。到了華山頂上,別有一條小路,最為艱險,須要攀藤捫葛而行。約莫五十餘裏,才是雲台峰。子春抬頭一望,早見兩株檜樹,青翠如蓋,中間顯出一座血紅的山門,門上豎著匾額,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個老大的金字。此時乃七月十五,中元令節,天氣尚熱。況又許多山路,走得子春渾身是汗,連忙拭淨斂容,向前頂禮仙像。隻見那老者走將出來,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