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元波竭力抑製著內心的情緒,淡淡道:“陸局主請說吧!”
陸廷珍道:“這個消息,是我在京師動身那一會工夫接獲的,由一個東廠內的人傳出來的……”
公孫元波眼中光芒一閃,道:“是不是有關無情仙子冷於秋的消息?”
陸廷珍道:“對!正是冷幹秋,她……”
公孫元波無法再矜持下去,忙道:“她怎麼啦?”
陸廷珍道:“她……她辭職之後,漫遊西湖,卻不料遇上了沙天放,動起手來。”
公孫元波麵色立刻泛白,他深知沙天放的武功高明到什麼程度。從前冷於秋雖然贏得他,可是換了沙天放,情勢完全不同。
“嚇?他們動手了?那就糟啦!”他停一停,才又道:“她死了沒有?”
那沙天放武功狠毒,盡是殺手,在他手底落敗之人,難望生還。這是公孫元波所深知的。
陸廷珍正要開口,卻見公孫元波麵色蒼白,表情黯然,不覺把話咽回。
他現在已知道公孫元波對冷於秋,竟是有著很深厚的感情。不然的話,他縱是難過,也會藏在心中,不至於流露出來。
公孫元波搖搖頭,道:“陸局主不用說啦,我明白了。”
陸廷珍點點道:“好,我從此不再提到她。”
公孫元波鼻子有點酸,頭有點痛。“唉!想不到以無情仙子冷於秋這等人物,竟然還保不住自己性命。”
他長長地歎口氣,眼前的江水,岸上的楊柳,水邊的蘆葦,霎時都變得含悲籠愁。滿眼風光,反使人勾觸起傷心情緒。
“世事真是想不到啊!”他想,“冷於秋美麗聰慧,文武雙全。為何當她覺悟退出東廠後,才發生這種慘劇呢?啊!我真想知道她遇難時的詳細經過,但是聽了之後,又徒增悲感。”
河上靜悄悄的,既沒有渡船,也沒有前來載運他們的輕舟。
陸廷珍耐心地等待著,他胸有成竹,等候公孫元波表示意見。
過了一會,公孫元波才略略恢複平靜,他訝然回顧了一陣,才道:“陸局主,船呢?”
陸廷珍道:“馬上就到啦!”
公孫元波道:“你怕我情緒不穩定,所以特地給我一點時間以便恢複正常,是也不是?”
陸廷珍道:“是的。”
公孫元波道:“好啦!我現在已經好了。”
陸廷珍道:“元波兄不必忙在一時,咱們搭船前去,很快就可以看到他們。”
他所說的“他們”,自然是指沙天放、三寶天王方勝公等,甚至包括幻天君在內。
公孫元波訝道:“還等什麼呢?”
陸廷珍道:“從以往的經過中,我早就看出了冷仙子對你的感情不比尋常,卻想不到你對她也有著深摯的情感。”
他雖是提起了冷於秋,可是話中有話。公孫元波揣測其中之意,一時還沒有工夫傷感。
他沉吟一下,才道:“老實說,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一直以為我隻是仰慕她而已!”
陸廷珍道:“你見到沙天放時,用什麼態度對付他?”
公孫元波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恨他。這個老魔頭,手底太毒辣了。”
陸廷珍歎口氣,道:“我怕的就是你這一點。”
公孫元波訝道:“怕我恨他?”他旋即會過意來,又道:“你伯我幫忙方勝公,殺死沙天放為冷幹秋報仇,是也不是?”
陸廷珍道:“坦白說,我果然有此顧慮!”
公孫元波憤然作色,道:“陸局主是不是打算阻止我?”
陸廷珍道:“你別生氣,在我的立場,當然得想盡辦法阻止你的。我希望你不要為此事跟我翻臉成仇。”
公孫元波忽然想起了人家對自己的恩德,心中怒氣頓時消散。
他苦笑一下,道:“我不會翻臉,但我未必肯罷手。”
陸廷珍道:“我知道,你可以自行前往。到時你愛怎樣做,我當然無法阻止幹涉。”
公孫元波忽然悟道:“你不帶我前去,是不是?”
陸廷珍道:“這一點務請你原諒,我決不帶領你去。”
公孫元波忖道:“他才智之高,字內罕有其匹。這人既然說不帶我去,可見得我自己必定不易找到地方。”
“可惡啊!”公孫元波忽又忿然,不悅地瞪著陸廷珍,“這個人利用此一形勢,逼我答應不幫助方勝公他們,才肯帶我前去。”
“嘿、嘿!”公孫元波在心中冷笑兩聲。陸廷珍若是曉得那沙天放必須我去幫助他才過得幻天君這一關的話,他就不會用此計對付我了。”
照公孫元波的算計,大可以答應陸廷珍,決不幫助東廠方勝公這一邊。因為隻要他不幫沙天放,則幻天君現身之時,就是沙天放喪命之日了!
換言之,他可以利用幻天君、方勝公等人替他報卻冷於秋之仇。這有借刀殺人之計,根本用不著他動手。
“陸局主!”他沉聲道,“我公孫元波答應你,絕對不幫助方勝公等人對付沙天放。”
陸廷珍大感意外,他一早已想定了許多說話,希望能勸得公孫元波回心轉意,以大局為重,不要為冷於秋的私怨而誤了大事。誰知公孫元波卻自動提出來,因此他一切話都不必說了。
“那太好了。”陸廷珍欣然道,“元波兄果然是當代奇男子,拿得起,放得下。咱們就此前往!”
他迅即蹲在河邊,用那塊金屬片在水中敲擊。
公孫元波也是行家,一看知他利用河水傳送聲波,可以到達很遠。他的訊號,還可以告訴手下很多事情。,果然不一會工夫,河彎處轉出一艘梭形快艇。艇上有一名舵工、兩名搖櫓的水手。
快艇箭似的駛到,舵工、水手都向陸廷珍默默行禮。正如~路上接應的其他人一樣,看來他們都不知道陸廷珍的身份。
傍晚時分,已經抵達杭州。
他們換了一艘遊湖的大肪,先在夕陽晚霞中遊了一陣湖,景色之佳,難以用言語文字形容。
不久,天色漸黑,隻見湖上和山中的寺廟,燈火次第點亮,夜風送來陣陣花草香氣,四下湖水茫茫,使人胸襟暢爽中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湖光反映出天上疏星朗月,還有無數船舶的燈光移動。蘇東坡夜泛西湖曾題詩道:茹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遊航在湖邊停靠,隻見一座酒樓,燈光通明。
他們進得酒樓,陸廷珍一口氣點了“西湖醋溜魚”、“菠菜羹”、“紅燒湖鰻”、“香椿頭伴嫩豆腐”、“火腿魚翅”。
這陸廷珍點的都是杭州西湖著名菜式,他身為當今全國最大的一家鏢局局主,識得各地的名菜,不足為奇,所以公孫元波一點也不必費心。
陸廷珍要了一壇上好紹酒之後,又點了一盤“飛叫跳”,以便下酒。這“飛叫跳”名字特別,其實卻不稀奇,原來是白斬雞的翅膀稱為“飛”,頭稱為“叫”,爪稱為“跳”,三者合起來,便是“飛叫跳”了。
公孫元波直到舉杯之時,才發現稱得上奇怪的事,那便是陸廷珍居然滴酒不沾,而且態度十分堅決,一望而知絕對不能勉強他喝上一滴。
以陸廷珍的地位和生活上的情況,不喝酒似乎很難做到。往往交際應酬中,不喝酒的習慣會得罪不少人,尤其是量大嗜飲之士。
要知凡是量大而嗜飲之人,幾乎每一個都喜歡用盡方法去灌那些量淺的人以為笑樂,因此不喝酒的,難免要得罪人了。
當然公孫元波不會強灌陸廷珍,因為他自己本來就不大喝酒。
隻是今夜情懷淒愴,回憶往事,那冷於秋的花嬌霜冷的麵龐以及她無意流露的深情,實在使他不能不黯然神傷!
從前在燈紅酒綠的宴會中,每每聽到歌妓所唱的小調,其中有冶豔,有諧趣,也有哀愁的。
現在他耳邊隱隱聽到一些片段的悲愁歌聲,柳永的挑惻長調《曲玉管》,一句句跳上心頭,一聲聲泛過耳邊。
“唉!冷於秋啊,絕代紅妝就此永別,化作漫漫的塵土。如今我來到這景物醉人的西湖邊,誰知道我觸目盡是淒涼呢!”
柔細清麗的歌聲,一再在他耳邊索繞:“……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遊,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場消黯,永田無言,卻下層樓。”
美麗的景色固然教人神信難忘,可是在一個傷心人眼中,卻又能惹起千萬縷愁情恨緒。
此所以雨恨雲愁的心情的確能妨阻遊蹤,因為每當登山臨水、縱目攬勝之時,便不禁惹起了平生心事。
“聽說酒能消愁解憂,我從來沒試過,今夕卻要試一試啦!”公孫元波一麵想,一麵自斟自飲,杯杯見底,轉眼間一壇喝光,又來第二壇。
陸廷珍沒勸阻他,也沒有用言語慰解他,黯然吃他的飯菜。
“陸廷珍!”公孫元波“啪”的一聲放下酒杯,直接叫他的名字,“你啊!真是世上最沒有感情的人!”
陸廷珍苦笑一下,放下筷子,雙手握拳,好像想把什麼秘密用力捏緊似的。
公孫元波瞪著他,又道:“陸廷珍,你聽見我的話?”
“我聽見啦,”他慢慢回答,好像很痛苦,但話聲卻清晰有力,“我也知道你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公孫元波道:“那麼你是不是呢?說呀!”
陸廷珍麵色陰沉下來,眼光落在酒樓外的萬頃波光上,緩緩道:“我從前不是,但後來,卻變成全無感情之人了!”
公孫元波狂笑一聲,道:“如何,我猜得不錯吧?你無情,對我既沒有憐憫,對俞翠蓮也沒有真情,你玩一玩,然後,哼!
像破鞋子一樣丟掉她……”
陸廷珍深深歎息,麵色更難看了。
“天啊,誰知道我多麼地愛著翠蓮?隻怕天下已沒有比我愛得更深的人了!但是誰又知道,我不能愛她,誰又知道她不能愛我!誰知道……”
那俞翠蓮豔絕天下的嬌靨,還有那具雪白滑膩的胴體,一齊在他腦海中出現,使他感到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
“殘酷的命運,誰也鬥不過。公孫元波,你不妨試試看,任你有天大神通,但仍然得在命運織好了的網中蠕動,完全身不由己……”這位當世鏢行中最有勢力的人想,同時又忍不住重重地歎一口氣。
公孫元波鄙視地“哼”了一聲,連喝了三滿杯。
“公孫元波,你知不知道‘朝秀’是什麼?”陸廷珍一麵問,一麵伸手阻止他舉杯,要他回答。
公孫元波笑道:“我當然知道,是一種水上生長的蟲。”
陸廷珍道:“這種蟲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公孫元波道:“朝秀之蟲,朝生而暮死,對不對?”
陸廷珍道:“對,很對,這種蟲朝生而暮死,生命短促。我陸廷珍正是朝秀之蟲啊!”
“這位當代名家的話決不是隨便說的。”公孫元波想,“他把自己譬喻朝生暮死的‘朝秀蟲’,必定含有深意。如果探測得出來,許多謎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由於陸廷珍的奇異表現,公孫元波不覺忘了自己的苦惱怨恨。
這家酒樓生意很不錯,客人此去彼來,川流不息,四周猜拳鬥酒之聲喧囂震耳,然而公孫元波和陸廷珍兩個人,卻好像是處身於渺無人跡的荒漠中。
公孫元波的重重心事以及許多情感上的折磨和打擊,使他不願多說話。
除了俞翠蓮、冷於秋之外,還有一個他關心的女孩子,她便是三屍教的祝海棠。這個出身於旁門左道的嬌弱美女,已像一陣輕煙般消失無蹤。
他還記得那天在京師時,到慈雲庵找祝海棠,應門的女尼告訴他說:“祝海棠已經離開了,不知所蹤。”
公孫元波當然不肯輕信,直鬧得庵主玉靈大師出來,親口告訴他說:“祝海棠的確走了。”
這玉靈大師乃是有道比丘尼,公孫元波不能不信,但仍不死心,苦苦追問視海棠的下落。
玉靈大師藹聲道:“海棠大劫已消,飄然自去,如天上白雲,山中清泉,欲求去向,追尋已遝。貧尼如何能夠奉告呢?”
公孫元波躬身行禮,哀求道:“玉靈大師,務請大發慈悲,指示一二。”
玉靈大師被他糾纏不過,隻好說道:“白雲清泉,終有遇合。貧尼隻知道你們日後必定還可以得見一麵,至於這一麵是在何時?是在何地?可就不知道了。”
公孫元波還待追問,玉靈大師已合十轉身,飄然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