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本來不想說破,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我們不能總在這裏打啞謎。”鈴木幹脆斜靠在艙壁上,然後揮手示意魏宇同和林曉雯坐下慢慢聽。
“這麼說,你和他,”魏宇同指了指潛艇主人,“還真的有事瞞著我們?”
“不,我從沒見過他。”鈴木說,“如果要瞞,也隻是我單方麵瞞著你們。剛才說到信息時代,如果從克勞德·香農時算起,到今天已經一千多年了。你們不覺得,這一千年的人類曆史,有什麼不對頭嗎?”
“沒什麼不對頭啊……全球經濟高速發展,經濟體之間平等競爭,貿易充分自由,國家間的貧富差距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小,戰爭的威脅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遠……曆史學家不是說過,‘如此平和的時代裏,任何曆史都是經濟史,任何科學都是經濟學’嗎?”
“可您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嗎?看看您手腕上掛的防水相機,還是一千年前的數字成像原理,連存儲卡都是一千年前的技術……”
“你想說的是科技沒有發展?這我當然知道,咱們用的汽車、洗衣機、電冰箱之類的東西,除了樣子越來越好看,全都是一千年前的老技術。我還知道,這一千年裏,工業界就沒造出過幾架全新設計的飛機,連波音都在吃老本,拿一千年前的圖紙改改,就算是一個新型號。可現實本就如此。多少年了,科學家不是早就論證過了,科技發展早已到了智慧生命所能探尋到的極限,沒可能在理論上有所突破了。一千年裏,物理學幾乎沒發現什麼新原理、新粒子,技術領域也鮮有新發明問世……”
“問題是,您真的從來都沒懷疑過?”
“我?當然懷疑過。”魏宇同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每次感歎航空業停滯不前時,他都會隨手在手腕上畫個問號,“誰沒有一點好奇心呢?可除了小孩子,沒人會不知天高地厚地公開討論這種問題。還有無處不在的科學法庭……你知道的,沒有人想上科學法庭,沒有人想成為科學犯。即便做夢想到這樣的罪名,也會驚出一身冷汗……”
“不容質疑的‘科技有界論’,對嗎?”鈴木笑了,“幾百年來,普通人恐慌過,甚至歇斯底裏過,學術界還搞過好幾次全球範圍的大討論……現在,主流科學界早就蓋棺定論了,對嗎?”
“這根本不是有沒有蓋棺定論的問題,”魏宇同糾正道,“這是人類的共識!況且,科技有界論受聯合國公約的保護,挑戰科學權威的無知者遲早會被送上科學法庭……那是個……那是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科學法庭?毛骨悚然?”鈴木機械地重複著魏宇同的話,“您親身到過那兒?”
“怎麼會?我又不是瘋子!我知道,要否定科技有界論其實很簡單,隻要做出一項有突破意義的科學發現就行;但我也知道,這一千年裏,無數人嚐試過,卻沒有一次成功。敢於公開宣揚那些實驗的,無一例外,都成了科學法庭的審判對象。”
“那麼,您怎麼看今天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用電腦來牧魚這件事?”
“牧魚?你想說什麼?這是科技進步?這是物理發現?”魏宇同不以為然地笑了,“別逗了,這難道不是魔術嗎?中國古代就有操縱金魚的戲法了。”
鈴木回頭衝潛艇主人無奈地笑了笑。
“不。”林曉雯插話說,“我覺得這不像魔術。沒有哪個魔術師可以指揮幾百條扳機魚排成陣型攻擊我們。宇同,你說呢?”
“嗯……也許吧……可這和科技發展有什麼關係?難道,全世界近一百億人都蒙在鼓裏,科技卻在這小小的馬爾代夫悄悄開花結果?而科技發展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這個奇怪的潛艇主人可以在閑得無聊時玩牧魚的遊戲?”
“嗯,您隻說對了一半,絕大多數人是被蒙在鼓裏,但悄悄發展起來的全新科技可遠不止牧魚這麼簡單。”鈴木說,“兩年前,我也和普通人一樣,雖然困惑,但從沒懷疑過‘科技有界論’。那年冬天……唉,怎麼說呢?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那一年,通信社安排我調查一起反科學的群體騷亂事件。那件事……從一開始就很古怪,我又偏偏遇上了那個瘋子,那個所謂的科學犯。陰差陽錯,命中注定我會被卷進……”
“被卷進什麼?”林曉雯問,“糾紛?陰謀?騙局?”
“我不知道,這太匪夷所思了。有時候,人會有那種很奇怪的感覺:被封閉在一個空間裏久了,突然打開一扇門,會感到特別不舒服。我以為我發現了爆炸性的新聞,沒想到,我眼睜睜看著那個瘋子死去。他的名字叫山崎昌,是個負罪潛逃的科學犯。想來,你們這些年輕人,還沒有見過真正的科學犯吧?”鈴木歎了口氣,眼睛裏透出一絲悲涼。
兩年前的冬天,關東地區剛下過一場雪,氣溫並不低,東京市內的道路盡是融雪後的潮濕和泥濘。鈴木慶臣沒有乘出租車,而是搭地鐵從銀座趕往新宿。昨天傍晚發生在七個地鐵站內的騷亂事件很是蹊蹺,雖然警方已經控製了局麵,地鐵也已恢複運營,但幾條主要街道和商業區附近,仍不時有高呼口號的人群聚集,路麵交通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鈴木看過昨天趕到現場的同事發回的所有新聞素材。其實,騷亂的規模並不大,到每個地鐵站鬧事的也就是十幾個人。他們強行闖入地鐵站台,點燃火把威嚇市民,在站台地麵塗抹油脂,又架起梯子,試圖焚毀站台的天花板。
從錄像畫麵上看,這群人在站台上拉起了巨幅的標語,上麵寫著“讓有界論見鬼去”,“世界沒有盡頭”,“解散科學法庭”,“釋放科學犯”,“愚蠢的人類”,“愚昧的科學”之類的口號。看上去,這似乎又是一次普通民眾質疑“科技有界論”的小規模示威,這種事情每隔幾年就會遇上一次。大多數人會把這樣的示威當鬧劇來看,因為除了喊喊口號以外,沒有哪個示威者真的懂科學,也沒有哪個示威者能出示科技仍在發展的有效證據。
但昨天深夜,警方發布的初步調查結果讓人大吃一驚:涉嫌幹擾七個地鐵站正常運營秩序的嫌疑人,竟無一例外是大學教師或科研人員,其中還有不少擁有教授頭銜。
專業科技工作者的集體反科學騷亂?公眾為之嘩然,通信社方麵也不得不加派人手進行更深入的追蹤報道。鈴木今天的任務,是與新宿警察署負責人會麵,了解被拘捕的犯罪嫌疑人的最新情況。
地鐵上的乘客不多,鈴木有足夠的空間在膝頭攤開一疊厚厚的文件。他一大早就從法務省的朋友那裏要來了近年日本接受過科學法庭調查或傳喚的嫌疑人名單。從統計角度看,日本最近十幾年涉嫌反科學罪的人數並沒有顯著增加,但職業科研人員所占的比例逐年上升,其中不乏知名的學者和教授。
“這還真是很有趣啊。”鈴木自言自語道。
“先生,先生,買一麵小鏡子吧,手工製作,每麵一百日元。”一個嗲聲嗲氣的小女孩打斷了鈴木的思考,她雙手托著一捧卡通造型的迷你梳妝鏡,睜大眼睛站在鈴木麵前。
“梳妝鏡?”鈴木一愣,隨即看到小女孩穿的花裙子上有女童子軍的標誌,“哦,女童子軍呀。是你們自己做的手工嗎?”
小女孩使勁點了點頭。
“做得真棒!看到這樣好的手工,真是感動呢。”鈴木誇獎道,“不過,漂亮的小鏡子應該推銷給十幾歲的小女孩,當然,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也可以。但,我這樣年紀的男人就不需要,因為我從來不用這種卡通鏡子,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