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幾個鍾頭前還處在狂躁中的林曉雯已經睡熟了。荒島中間的一片沙地上,有塊簡易的沙灘排球場,旁邊是幾個供遊客休憩的小涼棚。印度洋午後明亮但並不刺眼的陽光順著茅草棚頂的間隙滑落下來,星星點點地鋪灑在涼棚下的沙地上。涼棚裏,林曉雯搭著浴巾,臉上、身上和腿上被斑駁的光點籠罩著。她像是夢到了什麼,嘴唇微微翕動,眼眉間再也沒有了幾小時前惶恐、驚懼的神情。
事實上,魏宇同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她徹底安靜下來。別的遊客都在海島近旁潛水、釣魚、劃船或是玩傘翼滑翔的時候,他一直摟著她,輕聲地跟她說她喜歡聽的一切。因為昨晚的爭執,他並不認為直來直去的追問能起到什麼作用。如果她自己不想說,那追問隻能讓她的情緒變得更糟。
鈴木向魏宇同承認,林曉雯的歇斯底裏大概是因自己而起,但他無法解釋,本來隻是談及姓氏、字輩、譜係的對話到底什麼地方刺激了女生本就脆弱的神經。魏宇同覺得,林曉雯當時一直喊叫的“家譜”,十有八九和她昨天的短暫失蹤有關。
這會兒,趁著林曉雯睡熟,魏宇同才有機會站起身,仔細觀察小島上的一切。經過幾乎一整夜的困惑和糾結,他肩背裏像灌了鉛一樣酸沉。他活動著雙臂走出涼亭。幾米遠的椰子樹幹上,剛才還在探頭探腦的蜥蜴受了驚嚇,迅疾地躲進椰林深處。從椰林間的小路到海灘還有不到百米的距離。魏宇同遠遠看見鈴木一個人赤腳站在海水裏,麵朝著大海發愣。
自己和曉雯的馬爾代夫之旅,也許就要在這種離奇的恐慌和猜疑中徹底完結了。魏宇同是個受過嚴謹的邏輯思維訓練的產品經理,他無法阻止自己用理性去梳理所有看似混亂難解的表象。但越梳理,自己就越像是在參演一部編劇拙劣的懸疑電影,劇本中每個看似精心設定的陰謀,在現實世界裏都明顯違背通常意義上的因果關係。
往極端裏想,自己和曉雯似乎並沒有被人設計陷害的理由。兩個人在北京都是普通的企業職員,雖然有穩定的高薪,但遠沒有達到富人的標準。即便要謀財,誰會煞費周章地在千裏之遙的馬爾代夫設圈套?
是曉雯自己在隱藏什麼?可她從來都不是有無數小秘密的人。從兩人相識到熱戀,曉雯一直展示著幾乎百分百的純淨和透明。
要不,就是朋友開玩笑?可是,會有哪個朋友有這樣大的活動能力,可以買通從機場接機服務生到酒店領班的所有人,製造近一個小時的失蹤事件?又有哪個朋友敢於把玩笑開得這樣過火?
如果昨晚真的發生了什麼難以承受、又無法啟齒的事情,為什麼曉雯還願意繼續兩個人的旅遊計劃?她為什麼不去改簽機票,早早返回北京?她的精神狀態這樣不穩定,周圍酒店工作人員又頗值得懷疑——是不是該選擇留在這裏,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還有,為什麼一說到曉雯的家譜,她就會精神緊張甚至崩潰?自己和她交往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察覺到家譜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字眼。這個看上去無所不通的日本人鈴木慶臣,在單獨和曉雯聊天的時候,真的隻說了和家譜有關的事情?他真的隻是個普通記者這麼簡單?
“先生,先生,”一位導遊把熱毛巾和一杯香檳遞給魏宇同,“您和這位女士,願意參加海底潛艇觀光嗎?非常漂亮的全玻璃觀光潛艇,接近三百六十度的全向水下視野,在珊瑚礁外的深海區,可以下潛到六十米左右,觀賞平時浮淺或水肺潛水無法看到的近百種魚類。”
“水下觀光?”
“沒錯。”導遊用手指向遠處的碼頭,“瞧,觀光潛艇剛到,每天就一班。一個小時後出發。每人九十九美元,泰姬酒店的房客可以打八五折。”
“不,別去坐潛艇了,我們還是去浮潛吧。”涼棚中的林曉雯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在背後插話說。
“你醒了?”魏宇同說,“還頭疼嗎?怎麼這就想下海浮潛了?”
“還好吧,我感覺沒事了。”林曉雯從導遊手中接過毛巾,“睡得迷迷糊糊的,想下海清醒清醒。”
“好啊,本來就說要來好好玩的麼。別把一整天都睡過去了。”
“嗯。我上午太激動了,嚇著你了吧?不過我沒事,真的。還是要好好在這兒玩幾天,別因為點兒小事,把咱們的旅行都耽誤了。”
“行啊。好好輕鬆一下。”魏宇同摟著林曉雯的肩膀,“想浮潛,咱們這就去浮潛。不過,你要是真有什麼不舒服,或者心裏有什麼話想說,就一定告訴我。好嗎?”
“嗯。”林曉雯咬著嘴唇,“我沒事。我知道你擔心我。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很突然,也很意外。不過,我腦子很亂,現在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給我些時間好嗎?我回頭告訴你。”
“好,沒問題,我們去浮潛。換上你那件加勒比的泳衣,讓海裏的美人魚看看,地球上還有比她們更性感的物種!”
“去你的。”林曉雯嗔笑道。
聽了林曉雯這幾句話,魏宇同心裏輕鬆了不少。至少,她不再像昨晚一樣斷然否認有事瞞著自己。也許,她瞞著自己的隻是個心結。或者,昨晚她的失蹤,會不會隻是因為她遇到了某個熟人?雖然從邏輯上還很難解釋,但現在看來,起碼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充滿懸疑和圈套。
兩個人換好泳衣,穿戴好浮潛背心、麵鏡、呼吸管和腳蹼,從小島東麵的沙灘下水。鈴木慶臣正站在十幾米外的一塊礁石上四處張望。似乎是由於上午曾經發生過的不愉快,日本人沒有和他們主動打招呼,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手拉手下到清澈見底的海水中,向遠處遊去。
一陣飛機螺旋槳引擎的轟鳴聲從南麵傳來,隻十幾秒鍾,視野裏就出現了一架橘黃色的小飛機。鈴木舉起相機,透過長焦鏡頭向空中張望。眨眼間,飛機就飛臨小島上空,開始降低高度盤旋。遠處沙灘上,其他遊客也一起仰望天空,有人還興奮地衝飛機揮手。
飛機越飛越低,盤旋的半徑也越來越小,這不大像馬爾代夫常見的觀光飛機——那些飛機總是在各個島礁旁走馬觀花樣一掠而過。鈴木認得,這是一架塞斯納輕型固定翼水上飛機,但分辨不出具體的型號。飛機上也沒有觀光飛機機身常見的“水上的士”、“馬爾代夫旅遊”等字樣,隻能在垂尾上看見一個變形成兩個箭頭圖案的藍色字母“M”。
鈴木皺了皺眉頭,從背包裏拿出手機,打開一個滿是地圖和坐標的應用,快速翻找並記錄著什麼。天空中的水上飛機仍在盤旋,似乎是在觀察島上的情況。鈴木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拿起背包和相機,快步走到不遠處的一個導遊身邊,囑咐他幫忙照看東西,自己則熟練地把防水手機綁到小臂上,然後戴上泳鏡,脫去襯衫,隻穿著泳褲下到水中,用熟練的自由泳姿追趕已經遠在百米開外的魏宇同和林曉雯。
浮潛雖不像水肺潛水那樣複雜,但也不是完全不講究技術。熟練的人戴了呼吸管,可以閉氣潛得很深,等貼近水麵換氣時,再把進入呼吸管中的海水通過排水閥吹出。像林曉雯這樣遊泳不好,又沒有太多浮潛經驗的人,就隻好穿了有浮力的背心,一直平飄在水麵上,埋下頭看水中的珊瑚和魚群。
僅隔了一道水麵,就放佛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岸上的嘈雜聲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林曉雯的眼裏,隻剩下水晶樣透明的海水,五彩斑斕的魚兒和從海麵上透射下來,躍動著,變化著,將珊瑚礁叢點染得熠熠生輝的光線。
不過,林曉雯的內心並不平靜。從眼前穿梭而過的熱帶魚似乎與腦子裏煩亂的思緒沒有交集,她甚至連伸手去觸碰魚兒的心情都沒有。各種形狀、色彩的魚兒在這個時候,更像是蘸滿顏料的畫筆,不由分說地在她原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思裏,塗抹上斑駁、肆意的線條。
幾米外的魏宇同在水下向林曉雯招手示意,然後將手中防水相機的鏡頭指向左邊不遠處的一群魚兒。那是一大群身體扁平,側麵像梭子一樣的淡青色海魚,一會兒聚攏成密集的桶狀隊列,一會兒又分散成鬆散的扇麵,整個魚群整齊劃一地沿“Z”字形路線曲折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