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大西南的臘梅才幾經輾轉跟我登上飛往大東北的飛機。隨身帶的還有一把長刀和長劍,通過安全檢查口時刀劍被扣下了,有臘梅在,我並沒怎麼懊惱。所以眾多旅客中,隻我什麼也不帶光捧了一大束花反而心滿意足。為了保護好臘梅,我在機艙最後邊找了兩個無人能碰及的座位,離衛生間也近,花幹了可以弄點水灑一灑。我剛坐定,機上最漂亮一位服務小姐就走到花前,我以為她讓我把花拿走,不想她十分感興趣地問了好一陣是從哪兒買的以及怎麼養等等,而後便又忙去了。後來每次走過臘梅,這位小姐都文雅地看上一眼,同時還要看看我,那匆忙的眼神裏明顯帶有敬意。給旅客送飲料時我也明顯感到受了她的特別關照。我一個其貌不揚也不年輕的旅客,因何得到漂亮小姐的敬意和特別關照呢?喝下她送的熱茶,我忽然想到,她是如我一樣特別喜愛梅花吧?待她忙過一氣歇下來時,我這樣一問,她竟十分驚喜地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說了我的判斷,她更加欣喜,竟蹲於我座位邊哼唱了一隻歌兒,還把歌詞給我寫在一片紙上:“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兒把歌唱,鈴兒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好花采得供瓶養,伴我書香琴韻,共度好時光。”字也寫得很娟秀,像她的容貌和神態似的。沒想到天空中飛來飛去的現代女孩還能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情趣,不僅愛梅,而且喜雪,使我又想到昨夜街頭濃妝豔抹擠眉弄眼的暗娼們了。我像又遇見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梅,情不自禁問她想不想要幾枝。她說早就想了,隻是見我帶得萬般珍惜,沒好意思說出口。後來我就悄悄分出幾枝,連同寫在一片破紙上的兩句話送給她了。“天上送你一束臘梅,地上一定有雪伴她開。這是兩千年即將來臨的夜晚,她一開就是二百年。”我絲毫沒期望什麼回報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麼己之所愛施與了知音,不就是最大滿足了嗎?
飛機迎著萬家燈火降落在沈陽機場了。我又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大束臘梅走向艙口,這時愛梅的女孩迎住我並將一隻手伸給我。我以為她是同我握手道別,不想她遞給我一張小紙片兒,上邊是她匆忙回報我的詩句,字仍然那麼娟秀:“在這世紀末的冬夜,謝謝你天上送我臘梅,幽幽清香融融暖意,兩千年也化不盡地上的雪。”我無比珍重地捧著臘梅和她的詩句回到家裏。第二天我便把帶到重慶又帶回沈陽的《高窗聽雪》寄給她了。
帶回的臘梅我沒舍得獨養,又分出幾份送給了好友。在嚴冬的沈陽,送出一份鮮花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臘梅,花蕾一粒一粒長在枝上,一顛一碰都會掉的,還怕嚴寒凍傷了她。但我都在新年夜之前安然送出了,我希望她能給朋友們的新年帶去一份喜悅。
新年的第一天,不僅沈陽,幾乎整個東北都下大雪了。那雪,棉絮一般紛紛揚揚,白蝶一般翩翩飛舞,就像專為歡迎南來的臘梅而下。夜裏,已經很晚很晚,我寫累了,便與梅花一同伏在窗前,傾聽北國兩千年的第一場大雪,那是多麼少見多麼美妙的雪啊。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我先還怪電話打擾了我賞梅聽雪的心情,不料靜靜的落雪聲裏傳出的竟是飛機上那漂亮女孩的聲音:“老師啊,您送我的梅花開啦!”
我不由得一陣狂喜,心下似有長長的春風拂過,窗前的梅枝也興奮得跳躍起來。燦爛的夜色中,千裏萬裏的飛雪都在我眼下變成了怒放的黃梅。
那年在廈門聽雨
到底是春節了,北方剛下過一兩天的雪就已開化,不僅街上濕漉漉的,向陽樓簷的雪下麵也有雨似的水珠兒慢慢滴下來。沒誰來家拜年,也沒出去拜年,我便有空兒望著化成髒水的雪們想點什麼,不由得又想起那年在廈門聽過的雨了。
那時年輕,血不稠,很容易被包括雨在內的什麼事兒弄得熱血沸騰,夜不成眠,尤其南國鼓浪嶼那個有了心事的春夜。我這北方男人眼裏,廈門鼓浪嶼,那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了,什麼都有詩意,何況比北方濕得飽滿落地很快便可入海的雨呢!我在廈門那些日子,一直把雨當詩讀,唯獨那天夜裏,我把雨當成了又臭又長的裹腳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