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天涯走馬(3)(1 / 3)

又奔跑了二十多個小時,我們終於橫穿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到了塔裏木盆地的北沿。一過塔裏木河,又停車“唱歌”了。河畔有樹林做舞台,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大家陸續唱罷回到停車地準備吃飯時,有人說在林子深處發現一個維族女孩,是進疆以來看到的最漂亮姑娘,招呼大家都去看看。我們以為他是太寂寞了搞惡作劇捉弄人,都沒動,隻有一個人被拉了去。不一會兒去的人回來說真有個漂亮姑娘,誰不看肯定是一大損失,執意鼓動大家去看。除幾位女士外,我們男同胞都去了。清清小湖邊,一個十七八歲的維族姑娘在樹下洗衣服。也許水邊的樹營養太好了,從根部就開始長枝生葉。在細枝茂葉的小樹陪伴下,她的一頭黑黑長發隨著搓衣的節奏輕輕波動在綠長裙裹著的肩上,很靜很熱的陽光把她臉曬得很紅,像塗了閃亮的油彩,真個好清純好動人。見我們一群外來人站到身邊,她羞澀而有禮貌地用目光向我們笑了笑,又低頭繼續洗著。她抬頭笑時大家看清了她又黑又長的睫毛,所以每人的手都癢癢地伸向了背著的相機。先是黃濟人上前說給她拍照,她搖頭說自己不好看,不照。後來聽懂是讓她陪我們照時才微笑著站起來,一一陪我們照了,從容大方,一絲不苟。說實在的,我們都受了感動。在內地,像她這麼個漂亮姑娘,是不可能無償陪一幫陌生男人一一照相的。因此,離去時黃濟人代表大家塞給她二十元錢。黃濟人是一行中最有錢的,每遇了付錢的事都是他出麵。如果沒見到牧羊孩子不要錢那一幕,我仍會感謝濟人兄的。這回我卻想,如果真的感謝她,最好記下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以後把照片寄她一張,讓她也能把自己的美作為一筆財富留下來,甚至傳給後人,這會比錢重要的。當然我也沒能做到這點,甚至連錢都沒給,不過我真的反思了一下,我們潛意識裏是有比人家高貴想法的,覺得一幫大作家的時間很寶貴,半小時寫的文章何止二十元錢呢,還會不朽呢。所以想接到信是越來越難了,這次采風散後就隻接到些電話,真正的信幾乎沒有。這其中和錢真的無關嗎?

果然,看到錢時,湖邊女孩幾乎和沙漠南端那男孩子一母所生似的,羞澀而不安地表示說,這不可以。但濟人兄還是把錢扔在少女的洗衣盆邊了。我走在大家後麵,特意拐了幾步路到姑娘家小屋看了一眼。那是間沒有窗,隻有一個小門的泥屋啊,牆上連一張紙都沒有糊,土炕上,白被單兒蒙著一個睡漢,不知那是她的什麼人。小泥屋裏幾乎連一件家具也沒有,就像她的心地一樣幹淨。我想了好多,她就長年住那泥屋嗎?那泥屋連爐子也沒有,冬天能挺得住寒冷嗎?她的綠長裙是自己做的呢還是買的?她有錢買冬天的衣服嗎?她為什麼不麵對那二十元錢說太少了再加十元,卻說不可以呢?

回到沈陽後,我把新疆之行的照片單獨裝了一冊。和唱歌時遇見這兩個孩子的合影成了相冊最前麵的兩張。一張背景是走著牛隊的潔淨沙漠,另一張背景是岸邊長滿矮樹的清清湖水。一看這兩張照片,我便想到扔在遙遠的駱駝草下和洗衣盆下那兩張錢,而一看到別人或自己手中較大數目的錢時,我又不由得想到那兩張照片上的孩子。

千年夜,萬裏黃梅

應該是兩千年即將到來前那幾天,我去了重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忽然就被邀請去的,萬裏迢迢啊,竟然就去了,去參加一個大會。其實我是可以編個理由推辭不去的,之所以選擇了去,除了工作需要,其中還包含了自己也說不清的希冀,朦朧中似乎期望能在世紀之交遇到一點什麼振奮自己的東西。手提箱裏除了塞滿禦寒的衣物,還放了一本自己的散文拙作《高窗聽雪》。書是有意帶的,但送給誰卻不知道。我想,隻要離開死寂無聊而又無可奈何的辦公室,到新地方走走,哪怕來去匆匆,也會有幾縷清風吹進寂悶心田的吧。

下了飛機一看,十多年前曾見過一麵的重慶已麵目全非了,高樓林立有如我到過的日本東京和從電視裏見過的香港,真像有人比喻的,是一片水泥的森林。那些不甘低誰一頭的樓們被希望它越高越好的主人提拔得更高了,似乎有點拔苗助長般高起來的,加上終日不散的霧,於是就使人更加感到壓抑。出席的是同行們的會,該是能尋些共同語言的,但大家都在忙選舉,匆匆的竟沒有坐下來聊一聊的人。晚上參加了兩次很刺激的夜生活活動,心情也沒弄好,隨我而去的兩本《高窗聽雪》便躲在提箱裏動也沒動。空閑時我隻好上街散步,打算遇見商場進去買點重慶特產回家過年算了。

直接從長江和嘉陵江裏彌漫上來的濃霧使這個龐大的山城顯得更加擁擠,直撞人的霧裏匆忙走著染黃染紅頭發的少男少女,也有手持竹杠和繩索來自鄉下的“棒棒軍”(用短竹杠挑腳賣苦力的),他們,以及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在眼花繚亂的霓虹燈光裏向我顯示著陌生。就在這樣心境下的一個中午,我的眼光忽然被街頭一簇跳動的鮮黃吸住了。那新鮮生動而又星星點點的黃色,捧在一個走著的,包紅頭巾的布衣少女手中,她雙肩背著的竹簍裏還有一大團同樣靈動的星黃。我清冷多時的心田立刻有股暖流穿過,暖流推動我向紅頭巾少女捧著和背著的似乎在向我眨眼的星黃走去。我認定那一定是梅花,雖然我從沒見過黃色的梅花,但她的長相和靈韻定是梅花無疑,似乎我們在什麼時候的夢中見過的。我立刻感到,我的迢迢萬裏之行就是冥冥中被她召喚而來。那鄉下少女說這花叫臘梅,是從她家的山裏剪下的,趕在新年前到城裏來賣。她回答我時還帶著一絲羞怯,那臘梅似乎也跟她一同羞怯著。我仔細端詳開了的一朵,那小小花瓣黃得幾近透明,似乎玉石雕就一般剔透。待開的花苞圓圓的,像一顆顆要滴出水來的活玉珠子。我因感冒而嗅覺失靈的鼻子也聞到一股直沁肺腑的幽香,那是沒有一絲汙染的天然清香,沒有一絲虛假的真香。此時我忽然想到,十多年前有位朋友送我一本詠梅詩,上麵寫有一句話:願地上潔白的雪永遠不要化。於是我感覺到,臘梅的幽香是雪培育出來的,我家那邊正是下雪的時候啊。我立刻決定什麼也不買了,就買一抱臘梅帶回東北去。但我定的是第二天傍晚的機票,現在買下會影響她壽命的,我便問女孩明天是否還來賣,她說來的。我怕她一旦有事來不了,又問她哪裏還有賣的,她說還有她母親和姐姐也一同來賣。我問明她們賣花的地方,以及臘梅的習性和瓶養的注意事項,決定明天去機場前再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