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是停下了,可男女同在赤裸裸的路上,這歌怎麼唱呢?路南邊有兩座沙丘,上麵長著不多幾叢蘆葦,既好看又是“唱歌”的好去處。我便和湖北的劉醒龍率先朝那兒跑去,他背著攝像機,我背著照相機,我們總是攜帶武器一樣隨身背著它們,以便遇了好鏡頭順手拍下來,幾乎人人都是這樣。一跑上沙丘我便忘記“唱歌”了。沙丘往南,逐漸低下去的盆地遠方,有支長長的長長的牛隊細流一樣在沙漠中緩緩移動,默默無聲井然有序,真比意外看到一條河還令人激動。尤其我的生肖屬牛,一向對牛懷有好感,能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遇到這麼多幹事業一樣排著隊伍前進的牛們,我自然會比別人更激動的,何況那詩一般的色調和意境,肯定再不會遇到了。我一連拍了好幾個空鏡頭,又和劉醒龍相互幫助各自留了身影。這時我們發現蘆葦後麵有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樣子,戴頂白布帽兒,他露在白布半袖衫外麵的胳膊、脖子和臉,都是和沙漠很一致的沙土色,極有特色的新疆少數民族孩子形象。他手裏還捧著一隻藍灰色的鳥兒,有鸚鵡那麼大,好像那鳥是受了傷的,不然捧在手上怎麼不飛呢。離男孩子不遠的地方有幾隻羊,這牧羊的孩子正拘謹地看著我們。一定得和這孩子合個影!我和醒龍同時生出這想法,我們怕他不同意,又沒更多時間商量,於是迅速想到錢。這些年我見過不少旅遊區的孩子靠陪客人照相掙錢。醒龍先於我遞給男孩子五塊錢同時指了指相機,男孩卻連連搖頭做出不肯的樣子。我連忙也伸手掏錢想再多給他一些,他把頭搖得更堅決了。我們隻好問他,陪照張相給多少錢能答應,他紅了臉用新疆味道的話極輕地說了聲,不要。他說出的隻是不要二字,錢字根本沒能沾著他的口舌。大概他最初搖頭時以為我們想買他的鳥吧,也許那傷鳥是他救下來的呢。這孩子很矮,為了讓他顯高點,我特意把他拉到一個小沙坑邊,我站坑裏再彎曲了腿,才使他的白布帽勉強接近了我的肩頭。我們身邊有幾株伏在沙上的駱駝草,那鐵似的硬草矮得任我怎樣屈腿也難和那孩子上半身一同攝進鏡頭。我讓醒龍換了換角度,駱駝草才和孩子及一字橫穿的牛隊一同攝入鏡頭。照片印出來後,我便永遠成了屈膝向那孩子和駱駝草屈就的樣子。認真看過照片以後我仍然認可了這個樣子。我照的當時,兒童文學作家鄭春華也跑來了,她這位歐洲白人似的上海小姐提著鞋赤著腳,無疑更是想和這沙漠孩子合影的。當她和那孩子靠在一起時,孩子髒兮兮的樣兒使她遲疑了一下,後來她在一次會上說那孩子心靈比自己幹淨的話證明,她當時確實因孩子的髒兮兮遲疑了一下。路那邊已喊兩遍開車,遲疑不得了,我們像搶東西似的又和孩子照了幾張。往回跑時醒龍又把錢往男孩手裏塞,他還是不接,醒龍隻好把錢扔在沙地上。我這才匆忙開始“唱歌”,唱完也跑走時,男孩子也沒彎腰去拾,那錢就渺小地躲在駱駝草下與我們告別了。我無心猜測男孩子是否會再把錢撿起來,那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裏真的有歌兒不由自主唱了起來,為眼前這片沒受汙染的淨土而唱。唱時還想到昨天在“巴紮”(集貿市場)遇見那個趕毛驢車的孩子。昨天我們在和田市買了三塊很重的地毯,講好由賣家出人給送到集合地點的,可送地毯那小夥子走幾步就扛不動了。時間非常緊,我們連價錢也沒問就雇了身邊一個小男孩的毛驢車。地毯連同小夥子一同被拉到集合地點時,我們忙昏了頭,主動給那小夥子十元錢叫他走了。趕毛驢車那小男孩卻不好意思地掉轉車頭也要走卻遲疑了一下沒馬上走,我們才忽然發覺錢該給這男孩兒的,並且該由送地毯那小夥子付給。我們懷著歉意問男孩該付給他多少錢,他伸出了兩個指頭。重慶的黃濟人馬上掏出二十元錢給他,他連忙推脫說是兩元,不是二十元,他說時也是沒讓錢字沾著自己的口舌。當時我就想了,維族孩子是有信仰的,他信守不是自己勞動創造的價值便絕不接受的原則。這原則隻有淨土培育的心靈才能認真堅守,而受了汙染的心是守不住的。陪照相而不收錢那孩子,他沒把自己的行為當勞動賣掉,一定是堅守了這土地教給他的這個偉大原則。
像音樂家手中的指揮棒兒,那二十元中的兩元錢和落在沙丘上的拾元錢指揮我在心裏唱了一路的歌兒,那是由衷而唱的,使得後來最寂寞的旅途也沒有疲倦敢來糾纏我。那兩張不常清洗卻不讓人感覺肮髒的小臉陪伴著我呢,看到偶爾的一簇駱駝草時,我想到他們,看到一棵孤獨的胡楊樹時,我也想到他們。戈壁沙漠上的生命真都是頑強而偉大的,那麼小一簇草怎麼就能在沙漠上活呢,那麼高大的胡楊樹怎麼就能在戈壁上長呢?據說胡楊樹可以長一千年不死,死了可以一千年不朽。連洗臉水都弄不到的幹巴孩子,他怎麼會活得那麼自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