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玄功殲惡霸 絕藝儆官差(1 / 3)

一尾躍波的鯉魚,揭開了白晝的序幕。

兩隻水鳥,碉啾著,由眼前低掠過去——

白騰騰的霧氣,迎著黎明的晨風,四下裏迅速地擴散著。

整個水麵在晝光的映襯下,就像是一麵平滑光整的大鏡子,隨著霧氣的消散,顯現出一片琉璃世界。

從黑夜到天明,是要經過一番蛻變的。日出、日落亦複如此,生與死也脫不開這個窠臼。

放眼天下,萬物無不都在求新、求生、求變。

脫下舊袍,換上新襖,那是求新。

痛苦、掙紮,是求生。

鬥轉星移、寒暑交替,是求變。

隻有死才是永恒的,對付那些狡猾的、千方百計意圖求生的人,更有一定之規,以不變而應萬變,訣竅隻有二字——

等待!

他已經在這裏等候很久了。

並不顯得氣餒,更無不安的感覺。

因為他知道他在等待的那個人,就像是即將從地平線上跳出來的那一輪太陽一樣,馬上要出現了。

他身上是一襲湖色的舊長衫,卻在前胸後背的位置上,繡著一輪血紅色的大太陽,渲染出滿天的胭脂紅色,酷似現實中的情景。

二十七八,或許還要大一點的年歲——也許,限於他久經日曬的那種淡棕的膚色使人很難猜測出他的年歲。

一頭長發倒似經過一番刻意的打扮,理成了兒臂粗細的一條大發辮,由左肩頭前麵甩落前胸。這個年頭兒,男人是不再興留這種發式的,隻有化外的野蠻子,才會留辮子。

他卻絕對不是一個野蠻子!

將近七尺的身材,已足以使他高高在上。這種魁梧的身材,使他麵對著任何一個武林人物,都不會顯得遜色。然而,遺憾的是他那張鬱鬱神采的臉——上天雖賜以端正英俊,卻失之於過於冷峻嚴肅!

一張不笑的臉,在任何場合裏,都不會受人歡迎的。

盤坐在沙堆上,麵對著洞庭的浩渺煙波,他已經不止一次地揚起目光期待水天交際的日出。這份期盼,甚至於超過他所要期待的那個人。長久以來,對於日光的渴望,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種習慣,也是不為外人所知的一項秘密!

一點帆影,陡然由左麵山凹子裏閃出來。月白色的帆影,在水麵上跳動著,很快地認定了一個方向,全速前進。

辮子大漢在那艘小小帆影甫一出現,已經注意到了,銳利的目光細細地眯成一條線——對方那艘快舟,包括佇立在舟頭上那個人,都在他的視線之內。

站在船首的那個人,紫色長袍,頭戴高冠,背負長劍,杏黃的劍穗子與他飄灑在胸前的一部花白五綹長須迎風飄舞。

似乎在入目之初,紫袍老者已顯出他獨特的風骨,佇立舟梢,大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小舟很快地來到了近前。

操舟的漢子,雙手盤舵,迎過了一道旋轉的疾流,已把這艘快船引進了眼前鉗形的灣口——小舟自然地就放慢了。

四道目光早已磁石引針般地凝收在一起。

小舟搶波,攏峰!

辮子大漢緩緩地由沙堆上站起來。

紫袍老者抖了一下衣袖,落下了十兩重的一錠紋銀。

搖舟漢子遲疑了一下,拾在手上。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老爺,這……”

“照我的話去做!”紫袍老者邁步登岸,“如果午時以前我沒有回去,你就備棺收屍……去吧!”

搖舟的漢子訥訥地答應著,一隻腳涉在淺水裏,情不自禁地跪下來,向著老人叩了三個頭,遂登舟自去。

“狗才——”紫袍老者目睹著小舟的去向,麵現忿容。很顯然,他是懷恨於舟子的無知,衝犯了什麼忌諱。

辮子大漢到了河邊。

紫袍老人轉過了身子。

彼此仍然是一言不發。

陡然間,紅光大盛,水天之際,躍出了磨盤般大小的那輪紅日——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辮子大漢淡棕色的麵頰上衝現出了一片紅光,截然不同於適才的鬱鬱神采!

劍插在他腳前的沙地上,把子上罩蓋著一塊紅布。顯示著他出道以來,一直就不曾改變過的自負豪氣。在殺人之前,他總喜歡博得一個彩頭——那塊搭在劍把子上的紅布,就是這個意思。

紫袍老者當然知道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無疑是他平生所遇見過最強大的一個敵人。

然而,憑他的傑出武功,以及技壓四邊的威望,絕不容許他向麵前的人示弱!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生要強慣了,掌中劍最愛鬥的就是那種狠厲的狂人;偏偏這個狂人也找上了他,真是幹柴碰上了烈火,針尖遇上了麥芒——就是這麼一回事。

“向陽君!”紫袍老者打量著他的對手,“你一路南來,自稱遍七省無敵,今天遇見了老夫,我要你血濺五步,黃沙蓋頂。不如此,不足以顯示我蒼海客的蓋世神威,哈哈……你死定了!”

狂笑聲揚空直上,驚飛起一天沙鷗。

千翅翩躚,萬羽繽紛,勾畫出此一刻動人心魄的綺麗景象!

笑聲動人心魄,飛鳥亂人視覺。

蒼海客的戰略一慣如此,的確算得上高明二字!

無以比擬的那種快——就在他身軀前撲的一刹那,肩後長劍匹練般地暴射出一道奇光,雷電般向著辮子大漢襲了過去。

一片黃沙自辮子大漢足下揚起——

飛足、旋身、起劍,三式並成了一招,辮子大漢施展出好身法!

人影交錯著擦身而過,一仰一伏,形成了歪斜的一個十字。

在這十字形裏,兩口劍呼嘯著拉開來,一個往南走,一個向北去。

往南走的是辮子大漢。

向北去的是紫袍長須的蒼海客。

他隻前進了七八步,隨即站住不再移動——一股鮮血直由他長袍下端,緊貼著他一雙褲腿溢出來!他先是彎下一隻腿,繼而腰身,最後是全身突地倒了下來!

辮子大漢早已去遠了。

一劍出手之後,他已預卜先知,甚至連頭也沒回,就沿著浪花輕起的沙岸,一徑踏沙涉水而逝。

嶽州府,嶽陽樓,近午時分。

食堂裏聚滿了客人,登斯樓,俯視洞庭浩如滄海,令人心曠神怡。來嶽州未抵嶽陽樓者,誠所謂不解風情也!

客甲姓曹,名文典,衙門裏的一個典史。這年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地方上太平,使這個本來就夠清閑的差事,可就更清閑了。

客乙劉吾,人稱劉三爺。嶽州府三班衙役當差,大班頭“鐵掌”劉昆是他大哥。劉吾行三,還有個劉剛行二。兄弟三個一堂當差,地方上稱之為劉氏三傑。在嶽州提起劉家三昆仲,無人不知,也是最最難纏、最叫人頭痛的三個人物!

除了曹典史,劉捕快之外,座頭上還有三個人——

西門老長興布號的二東家馬樂山,和泰油坊的張老板張快嘴,以及地保趙小川。

這樣的五個人湊在了一塊兒,那份熱鬧可就別提了。五張嘴不但忙著吃,更忙著說。

吃的是油鹽醬醋,說的可是五湖四海——且慢,今天的行情,可是透著稀罕!

緊張的氣氛不單單顯示在這張桌子上,整個的嶽陽樓樓堂裏,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人人談虎色變,顯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曹文典擰著雙眉,歎息道:“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我曹某人活了這麼一把子年歲,這種人、這種事還是第一次聽說過。”

劉三爺瞪著眼:“誰聽說過?別說是你了,兄弟成天價在刀尖上打滾的人,這種事也他媽的聞所未聞,可是千真萬確,就有這種人!”

地保趙小川吃飽了,用牙簽剔牙,也插上一嘴:“這家夥八成兒是屬太陽的,要不然怎麼能在大太陽下麵殺人!”

曹典史道:“像蒼海客齊大俠,這麼俊的身手,居然也會死在來人的手下,可真有點叫人難以相信!”

劉三爺摸著下巴:“我大哥已驗過傷了,回來後一天沒說話,也沒吃飯!”

老長興布號的馬二東家怔了一下:“大人可是怪罪下來了?”

“豈止怪罪!”劉三爺乜斜著眼道,“反正是遇著這種事,幹我們這一行的就得倒楣!”

地保趙小川揚著眉毛道:“限期三天?”

劉三爺鼻子裏“哼”了一聲:“還能給你一年?三天算是好的了!”

和泰油坊的張老板,因為平生話多,得了張快嘴這個外號。今天倒有些反常,話比誰都少了。

可是他到底忍不住,還是開口了:“老三,這件事我看非比等閑,既然江大人已經交待下來,可就不能再裝含糊,你大哥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劉吾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沒說話。

馬樂山插口問道:“大班頭現在哪裏?”

劉吾道:“一早就到西塘訪友去了,說是晌午才回來。”他說到這裏,看了一下窗外,點著頭道:“現在應該回來了。”

“西塘訪友?”曹典史怔了一怔,“去找誰?”

“達雲寺的靜虛老和尚!”劉吾苦笑道:“老和尚與蒼海客是多年方外之交。他雖是出家人,可也不能眼看著多年摯友身遭慘死而不予聞問!”

“對!”曹典史忽然臉上現出了笑紋,道:“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達雲寺住著一個老神仙,聽說已有半仙之份,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可就是沒見過;如果你大哥真能說動了他,那就好了!”

“難!”劉吾臉上布滿了愁雲,“那個老和尚已閉關多年,平素信任什麼人也不知道,就是達雲寺的方丈,如果不得他事先應允,也休想見得著他。我大哥雖是辦理衙門公事,也未必能見著他。”

他頓了一下,又接著道:“就算是見著了,老和尚是不是願意出麵,也還難說——

無論如何,他總是一個出家人,要出家人去參與江湖凶殺之事,豈非有點強人所難?”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曹典史瞪著他的一雙小老鼠眼,“他老人家總不能眼看著那個殺人魔王在地方上橫行而不聞不問呀!再說,死的那個齊老俠客,與他是多年老友,就衝著這一點他也不能不管!”

“啊——”地保趙小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聽說湘陰的盛氏雙英前天深夜來到了嶽州,住在滿月樓,據說都帶著家夥!”

劉吾登時一驚,喜道:“真的?”

“昨晚上我去滿月樓抄寫記事本子,聽那裏的二掌櫃說的。”趙小川晃動著他的小腦袋,“大概錯不了!”

劉吾大喜道:“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可知道他們兩個幹什麼來的?”

“這可就不清楚了!”趙小川忽然又怔了一下,“聽說這老哥兒倆在房裏關了一整天,連房門都沒有出,盛老二派人找了一個鐵匠,叫他連夜打製了一些東西,詳細情形我可就不知道了!”

和泰油坊的老板點著頭說道:“盛家兄弟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在湘陰地麵上,論武功可是頭號的英雄人物,論財勢,更是無出其右。自從他們發財以後,聽說是已丟下了江湖生涯,怎麼會忽然又拿刀動劍地趕到了嶽州,這可是怪稀罕的!”

劉吾笑道:“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他們兄弟來了,總是一件好消息,如果他們肯出麵對付那個怪人,那可是再好不過了。吃完飯,我就拜訪他們去。”

劉吾一聽盛氏雙英來到了嶽州,頓時大為振奮,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仰脖子,咕嚕幹下了一滿杯酒。

張老板又為他斟上了一杯,笑逐顏開地道:“這就好了,要是他們兄弟肯出麵,那小子八成是死定了!”

老長興布號的馬二東家,歎了口氣道:“不管是誰,隻要能夠把那個怪小子除了就好了。”

曹典史吃了一筷子涼粉,忽然問道:“那家夥到底長的什麼模樣?”

“什麼樣你還不知?”劉吾形容道,“挺高的個頭兒,留著一條大辮子,三十七八歲,聽說長相倒是挺不賴,隻是專幹殺人的絕活兒——最奇怪的是,這家夥穿的那衣裳,也很不一般!”

曹典史道:“怎麼個怪法?”

“嘿嘿……”劉吾冷笑著道,“湖青色的長大褂,前心後背上繡著一輪大太陽——

你說這是個什麼打扮?”

他剛說到這裏,忽然像中風似地呆住了,兩隻眼睛睜得又大又圓,直直地向前麵看著。

同桌四人看見他這副模樣,不禁相繼一怔,俱順著他的目光向同一方向望去。

這一看,不當緊,四個人都愕住了。

其實,何止是他們這一桌上的人怔住了,所有座頭上的客人也都怔住了。

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裏,樓堂上忽然變得鴉雀無聲,一片靜寂!

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直登上樓板,緩緩向食堂走來。

眾多的眸子,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魔煞,目不交睫地盯視著他。

這個人顯然就是劉吾所說的那個人——挺高的身材,長眉毛大眼睛。一條大辮子由後肩甩向前胸,油光水色的,就像是一條巨蛇。辮梢的頂頭,用紅線繩結紮著,還墜著一顆光華四射的明珠。

最令人驚奇的,是他那一身奇異的穿著:一襲湖青色的長衫,幾可垂地,在前後各有一輪紅日,渲染著大片紅光,繡工精致,景象逼真,確係一流裝扮。

說曹操,曹操就到。

對於嶽陽樓客座上任何一個人來說,這個人的突然出現,都不啻大大地出乎意料,晴天一聲霹靂!

曹典史那一張黃臉,突然變成了雪白——

“老天……”他把眼睛轉向劉吾,“你說的那個主兒……莫非就是……他?”

劉吾的表情較他更為驚駭,慌亂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說不出。

來人在梯前略微一停,隨即緩緩走到了麵窗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

緊張的氣氛,在這個人身子坐下來的一刹才微現鬆弛。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十幾張桌子上的客人同時站了起來,打算結賬離開。

然而,在辮子大漢冷峻的目光轉視之下,這些人都像是受到了一種無形的約束之力,一個個沮喪著坐了下來。

整個客堂裏原來亂囂的場麵,陡然間靜得出奇,隻有懸掛在廊子下的幾隻畫眉與八哥兒,一如往常地在籠子裏歡蹦亂跳著,發出嘹亮婉轉的鳴叫聲。

樓板聲響,上來了兩個客人。

剛來的兩人,一個是麵相清臒、微有病容的文士,另一個是模樣兒十分俏麗的姑娘。

人家是想跑而跑不脫,他們居然還往裏麵湊熱鬧,可真是應了那句“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無門自來投”了。

文士約莫在三旬五六,一身黑綢子儒家裝束。他白皙的麵頰雖然微現病容,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是黑白分明、深邃而蘊有智光。這人身後斜背著一個長形的青布包兒,裏麵不知包著什麼。除此以外,身無別物。

那個姑娘,看上去模樣與文士十分相似。她的柳葉眉的左眉尖上,生有一粒朱砂痣。

高鼻梁小嘴,襯著修長婀娜的身子,顯得相當標致。

女孩子家穿得總要鮮豔些,她也不例外——上身是一襲雨過天青的緊身外褂,下麵卻是一襲大紅加邊的八幅長裙,足下那對小蠻靴更是透著俊俏利落!

大概是兄妹兩個。

在舉座目光驚視下,兩人並不十分拘謹。

前行的文士有意無意地掠了一下眸子,瞧了那個辮子大漢一眼,隨即從容地走向一角。那個姑娘也跟過去,兩個人在那個冷座頭上慢慢地坐下來。

辮子大漢冷峻的目光,忽然向著這看似兄妹二人身上逼視過去。

紅衣少女一隻細手輕輕扇著,淺笑著道:“好熱呀——大哥,你不是說嶽陽樓上涼快麼?想不到——”

她妙目一轉,突然發覺到人們的目光都在注視著她,臉一紅,忙把下麵的話吞在了肚子裏。

在一片靜寂裏,她這幾句鶯聲燕語顯得十分嘹亮,間接地緩和了原先的緊張氣氛。

座客中,已有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酒保。”辮子大漢輕輕喚了一聲。

雖然是輕喚一聲,卻也語驚四座。

酒保就站在他麵前不遠,聆聽之下,慌不迭地答應了一聲,一步三指地緩緩把身子移了過去。

辮子大漢倏地睜大了眸子,怒叱道:“酒保!”

隻聽見“噗通”一聲,倒不是什麼東西倒了,是酒保跪下了。

“大爺,饒命!”那個小夥計一麵說一麵頻頻磕著頭,“大爺饒命!”

辮子大漢見狀微微一愕,冷笑道:“你起來說話。”

酒保磕了個頭,顫抖著道:“是……”

他邊說邊爬,一連爬了三次才算真正地站起來。

辮子大漢打量著他,十分氣餒地道:“你這裏可有酒菜?”

“有……”酒保麵色蒼白,“有。”

“既然如此,我來了半天,你何以不過來招待我?”

“我……”酒保咽了一下唾沫,“我怕……”

“怕什麼?”

“怕……大爺你……”

“怕我?”辮子大爺冷冷一笑,“我的樣子可怕麼?”

“不……”酒保連連搖著頭,道,“是……”

辮子大漢把盯視在對方身上的一雙眸子,忽地轉向四周的座客——除了後上來的那一對兄妹,幾乎每一雙眼睛都盯視著他,而且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驚懼神情。

辮子大漢把這些看在眼睛裏,忽然輕歎一聲,目光迅即回到麵前酒保身上——

“這也難怪,是我一路南來,連殺五人,各處州府繪影圖形,皆在捉拿擒我,消息外傳,是以人們駭懼!你也害怕,可是?”

酒保哪裏說得出話,站在他身前,直嚇得全身連連顫抖,麵無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