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初識冰凍的汾河(1)(3 / 3)

來曲沃不久,我們就發現了山西人的精明。在我們男號完成了高築大牆的任務之後,就被分派到這兒犯人幹活的磚廠,和犯人們一起運土、打坯和燒磚。我當時的勞動項目是供土,即把一車車製坯的泥土,送往打坯車間。山西人的精明,就在於他們對勞動場地的設計能榨幹勞改成員的汗水:一車打坯的土,至少有二百多斤,前後皆有遮板擋著,假如再配上一個木蓋,那形狀大小猶如一口棺木了。妙就妙在你拉起車來,不用有人在後邊揮鞭,你就會像奔馬一般拉著土車一路飛跑。因為一路下坡,使你無法放緩腳步,想當一頭懶驢或中途停步擦擦汗水——沒門兒。所以,在我一路像奔跑的驢兒一般向製坯車間運土時,我曾經想起“不用揮鞭自奮蹄”的詩句。我還想起,如果在曲沃磚廠改造上幾年,我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長跑運動員,因為把一車土拉到製坯車間,要有兩裏地的路程呢!

將土卸下,擦擦臉上的汗水,馬上要往回走。歸途則是一路上坡,雖然沒有了“自奮蹄”之快速,但卻有攀登山崖之艱難。上坡時倒是時刻可以停下來,沒人催命;但拉一車土發你一個牌牌,那不會說話的牌牌,充當著不會說話的勞改隊長的角色,使人不敢停步喘息;因為兜裏牌牌少了,完不成勞動定額,要吃家夥的。可以說是來回重載,甭想在勞改中找到一點輕鬆。這是我到山西才發現的“勞改絕招”,難怪古書上記載著巨商富賈,多盡出於斯呢(始自明、清,有晉商和徽商兩大脈係)!

在曲沃勞改的記憶中,拉土車的活兒是最累的了。一天下來,骨頭像是散了架一般。在那條馬拉鬆的長跑(重車)和競走(空車)流水線上,我們這些“二勞改”惟一區別於“大勞改”(犯人)的,就是我們頭上不戴瓜皮小帽,身上不穿灰色囚衣。

記得,有一天我有點兒感冒,跑車的速度慢了一點,便和比我年紀長幾歲的同類李建源君碰到一起,他氣喘籲籲地說:“拉起土車,讓我想起一部小說。”

“你還有閑情雅興?”我問。

“阿Q的精神平衡法,有時還能解除一點兒精神上的疲憊。”他在解放前的一家報紙當過文字記者,解放後他在新華社工作。1957年鳴放時期,不知給黨支部提出過什麼意見,新賬老賬一塊算,他被送進了勞改隊,“我想起拉洋車的駱駝祥子,小說裏說他拉洋車拉得有滋有味,一想起老舍這部小說,我就常常設想我就是駱駝祥子。”

“你真夠浪漫的。”我說。

“浪漫能自我解脫。”他說。

“人家是在舊北平的大馬路上跑來跑去。”我說,“車兒響著悅耳的鈴聲不說,還有虎妞兒給他溫暖哩!”

建源君說:“你別較真兒,這是對自己施行精神上的麻醉。拉著土車,盡量想些輕鬆的事兒,不是可以忘記這土車沉重的負荷嗎?”

我之所以能記住建源君跑車時的這一細節,不僅是因為在北京茶澱農場就曾相識,更為重要的是他有著一雙區別於其他同類的眼睛,不知是先天的遺傳因素,還是後天的社會雕塑,他的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那隻較小的眼睛和同類並無差異,那隻較大的眼睛卻常常垂著淚滴。他愛人是某醫院的大夫,告訴他的眼疾學名叫“風淚眼”,隻要迎麵有風吹來,他的眼睛就像風中殘燭一樣,垂淚不止。在他和我並排跑車的時候,即使在無風的天氣,也因車速而生風,因而他的那隻眼睛,總在垂淚。所以,建源君拉土車時的這一浪漫情愫,反而引起了我內心的悲涼,我深深地記住了這一瞬間,是因為他一邊浪漫,一邊在擦他的那隻淚眼。苦戲甜唱——阿Q精神勝利法,在同類中都有表演,惟建源君的反差最為鮮明。因而,在拉坯車的日子,同類們便給他起了個“駱駝祥子”的綽號。

禍起蕭牆與“豆”“萁”相煎

不久,一場無法苦戲甜唱的災難,降臨到了建源君的頭上:當時已是早春時節,北返的大雁,飛掠過晉陽大地的上空,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日夜“嘎——嘎”地啼鳴著。當時我和他同在一組裏修築新的監房。

山西監房有別於北京牢舍,不知是出於曆史的積習,還是出於現實的需要,監舍不蓋平房,而是修建一座座窯洞。說它是曆史積習,山西窯洞曆史悠久,從古典戲劇中王寶釧在“汾河灣寒窯十八載”始,直至20世紀70年代,當地老鄉蓋房總是喜歡镟起拱形的窯洞。從勞改隊現實需求上看,修建窯洞形監號,周圍皆為牆壁,隻有一麵門窗,有利於防止犯人逃跑。冬季拉完土車,入春我和建源君就從事修築這樣監號的勞動。他瓦工活兒極好,擔任砌牆起镟的師傅工作,我在架板之下給建源君充當往上拋磚甩灰的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