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7)(2 / 3)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朵萬朵迎風開。

花從樹上紛紛落,

人從花中雙雙來。

我觸景生情地想起了還留在茶澱的張滬,絕好的風景立刻一片肅殺。她給我來信說,她們少許的幾個右派,隻有一個老右摘帽(馬敏行——唐達成之內姊),她和另外幾個老右,原地踏步。我很感傷,無論哪方麵來說,張滬都應比我先摘帽:她出身革命家庭,我出身地主家庭;她是上海的地下黨,在解放前的1947年,差點掉了腦袋,而我那時候,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學生。之所以反差如此之大,隻因為我來了團河,碰到了十分愛才的董維森,問題就這麼簡單。

說來也巧,由於中國政治形勢的陰晴無常,我來桃園不久,大概是對老右的解凍,也告一段落,董維森從右派隊調到我們中隊當指導員來了。他一到這個農工中隊,我就被委派當桃園班副班長。幾片桃花飛落在我身旁,所以能勾起我的浪漫憧憬,與我當時多方麵的處境有著密切的關聯。在這種心緒中,我做的第一件蠢事,就是把我塗鴉成篇的小說《彩鳳打擂》,在周日回京休息時,寄往了《中國婦女》雜誌——當然我必須言明,我已摘掉了右派的鐵帽,這等於是投石問路。與此同時,我致函中國作協,我已不屬老右的行列——我雖然被北京日報社開除公職,但作協的性質是學術團體,並沒有對我有過任何處理。直到今天,我也沒弄清楚其原因,有一天,董維森把作協寄往團河農場的一封信函交給了我。雖然勞改隊例行了對信件的檢查,但董維森把信內寄來的一張電影晚會的票,交給了我。

我用目光詢問董維森,該如何處理。因為類似這樣的事情,全團河農場沒有第二件。

董維森笑笑說:“這是好事嘛,中隊給你一天假。拿到信後,我看了看,電影晚會在星期四,不是在周末,中隊還是讓你去,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當天算你出工。”

我雖然有點飄飄然,但還沒有完全失去自知之明。我說:“這不太合適吧,不知過去有沒有這種先例?”

董維森的回答使我終生難忘:“過去這兒沒有管理過右派。沒有先例沒關係,我們可以開創個先例。你去吧!”

記得回京看電影的那天,算得上夢上續夢。家裏接到《中國婦女》雜誌的一封來信,言及我的小說將要發表。編輯詢及我現在的工作單位,並要我立刻複信給她(她姓秦,名字已然記不清了)。我如實把我的情況,函告了這位女士,然後去參加電影晚會。當時,作協俱樂部在王府井北大街路東的一座禮堂,離我家還有幾裏地的距離,對於勞動了幾年的我來說,這點路程完全可以以雙腳代替公共汽車。可當我走近作協俱樂部時,我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在那兒我肯定會碰到熟人,而且不可避免地要遇到一些批鬥過我的人,我將以什麼樣的態度,麵對必將發生的尷尬?我是想看到我昔日的一些朋友的,我又該對他們說些什麼?想來想去,我還是晚些進場為好,因為我不想過多地失去我應有的自尊。

大概電影已然開場了,我才進場。盡管我回避著文學界同仁的視線,還是被康濯首先發現了。他輕聲地招呼我:“從維熙,你……你……”他因吃驚而更為口吃,“來,坐過來。”

我坐到了他身旁的位子上。不待他對我再進行詢問,我用最為簡明的語言,向他說明我的一切。反右期間,他在批判劉紹棠的時候,雖然點過我的名,但是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在我看來是迫不得已。他對同年代的作家,據說有湖南辣子之稱,但他對待文學晚輩,還是很寬厚的——我早在1953年就結識了在文學講習所工作的他,全國第一次青年創作會議之前,是他介紹我參加作家協會的。出於良知,我不能對他有任何的不敬。他聽了我的情況後,說了幾句勉勵我的話,要我努力改造思想雲雲。

我記得當天看的電影,是一部日本片,片名是《珍珠女王複仇記》。由於其中許多裸體鏡頭,康濯連連搖頭。之所以如此,因為當天他是帶著他的兒子來看電影的,怕是有傷風俗的畫麵,對孩子身心健康產生不良的影響。我則感到是一次真正的解禁,因為在那個百花凋零的年代,了解一下世界電影的潮流——盡管我也不適應影片中過多的肉色渲染,但還是感到沒有白來。

特別使我難忘的是,在散場時我看到了在北京人藝工作的老同學劉厚明,他十分關切我的處境。馬路上已經行人稀疏,我和他在街頭躑躅了很久。我對他毫無保留地談了我的心聲,他當即問我願不願意去東北文聯工作。我當時身陷囹圄,還考慮什麼東北、西北,我說,我哪兒都願意去——隻要能讓我寫東西就行。

一場荒唐夢!

我是到了1964年,才夢斷“桃花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