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不得,輾轉反側(1 / 1)

三毛的老公荷西想吃“雨”。“雨”,是粉絲吧?被三毛臭拽成“春天下的第一場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凍住了,山胞紮好了背到山下來一束一束賣了換米酒喝”,拿來哄外國傻小子。我倒覺得,那種細細的,圓圓的,陰潤純正的粉條,也像一場下在廚房的雨,簾子一樣掛在在記憶裏。

那時,我爹在大隊的粉坊裏幹活。所謂粉坊,就是一個灶間,裏麵一口巨大的鐵鍋,鍋裏咕嘟咕嘟是滾開的水。我爹和另外幾個壯勞力把隊裏收下來的紅薯磨成粉漿,然後我爹圍著皮圍裙,像個巨人一樣守在鍋邊上,端著一個巨大的漏瓢,瓢底鑽下幾排密密的眼,瓢裏盛著粉漿,一邊用力顛動,一邊均勻地在鍋上方轉圈兒,漏下的粉漿一經開水,就成了光滑溜溜的粉條,撈起,曬幹,就成了大隊的財產,過年的時候給各家各戶分上一點。我一饞了,就會到粉坊轉一圈。我爹就拿一個大碗,盛滿滿一碗粉條,捏一點鹽花,和著辣椒醬拌一拌,看我呼嚕呼嚕地吃,香滑熱辣,美呀。

總覺得粉條屬陰,就是那種家常農村婦女,擠過,壓過,熱水裏煮過,和肉配,和菜配,雞豬牛羊土豆白菜都能配,有了它,就像光棍的家裏娶上了媳婦,再粗糙的日子也給浸潤得百媚千嬌好滋味。

愛吃粉條炒菠菜,葉大片軟,一切兩段,蔥花蒜片熗鍋,和細圓粉條炒在一起,三鏟出鍋,萬不可過火。溫溫柔柔的蔬菜搭配上溫溫柔柔的粉條,宛似一對軟玉溫香的閨密,說一些旁人聽不起的好音好語,清素可喜。

愛吃熬菜,豬肉切片,白菜切塊,豆腐角,丸子球,配上細細長長的粉條,蔥薑蒜爆香,熬燴到一鍋裏。這裏的粉條和豬肉就是農婦和農夫的搭配,一種達官士紳、穿綢著緞也不肯換的好日子。

若是再豪放些,幹脆別的都不要,就是豬肉燉粉條。粉條洗淨煮熟,豬肉切塊過油,加糖上色。先把肉燉熟,再放粉條,粉條本身無味,要的是糖味、鹽味、醬油的味、蔥薑蒜的味,最重要的是肉味。咬一口硬得掉渣的戧麵饃饃,挑一筷子油光滑溜的粉條子,腸胃枯幹的年月,這是最熱血柔情,尋常不可一見的絕配。

我們村有一個很大的廟會,到那一天,要趕廟、上香、拜神、待親戚,和蒸著名的“全餡”包子——白麵皮裏,包上豆芽、韭菜、蝦米皮和粉條拌就的餡子。真奇怪,餃子或包子的餡子裏一旦有了粉條,就好比一座清淨廟宇裏出了一個花和尚,飲酒、吃肉、打架、不遵清規戒律,再尋常的日子也變得有趣。

若是豬肉小炒呢?我把和它相配的粉條好有一比,是那油頭粉麵的小妾。豬肉切丁,醬油抓勻,煸炒到八成熟,烹紹酒,下粉條,鹽醬炒至粉條上色,顛翻裝盤。要的是幹煸硬炒的香味濃鬱,情深所至,一時一刻也拆不開。

不過,粉條的命運也不是老當偏房,傍著別人唱戲,一道肉沫粉條裏,它就是主角。粉條泡軟,瀝幹,切段。起火,熱鍋,倒油。油熱後肉末下鍋,煸炒斷生。再將薑末、蒜末及辣豆瓣醬炒出味來。然後加醬油,糖,鮮湯,鹽,味精。待鍋裏湯汁煮開,再放入粉條,小火慢炒。注意勤翻,不要讓它沾鍋底,也不要讓它結成一團。待得湯汁收幹,粉條透明,出鍋盛盤,撒蔥花、香油,色澤金紅,口感筋軟,滋味香辣鹹鮮,一副當家太太的風範。

說到底,愛吃粉條原是一場對歲月的憑吊與相思。三十年前,長夜漫漫,老爹愛抓一把粉條放在火上烤來給我吃。一陣細微的劈哩啪啦聲響過,它們就脹成胖子,支支楞楞,“首如飛蓬”,狀如《詩經》裏的思婦。就這麼就著熱燙勁嗑哧嗑哧地嚼下肚去——寫到這裏,忽然明白,怪不得如今情關曆劫,原來當初吞下的,不是粉條,是纏綿固結的情思。而一身所受愛恨生死,都有所本,最終又都在訴說得失間的遺恨。人的一生麼,就是這樣一邊成長,一邊懷想,一邊離別,一邊思念,思之既得,柔情似“雨”,思之不得,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