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壇旁邊的一扇窗戶敞開著,一個蒼白的麵孔,從窗戶內側凝視著他。然後,一隻雪白的胳膊伸了出來,向他招手。他想轉身離開,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教學樓似乎施放出強大的磁力,吸引著他一步步地靠近過去。
他踏上鬆過土的花壇,來到窗前。向他招手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黑漆漆的空間,正張開大口迎接他。他在窗沿上用力一撐,爬了上去。雖然現在身體的靈活度,已經比不過少年時代,但他還是毫不費力地登上窗沿,鑽進教室,氣息絲毫不亂。
屋戶裏麵一個人也沒有。通往走廊的門開著,這是讓他往那邊走吧?雙腿仿佛知道該怎麼做一樣,帶領著他前進,穿過走廊,登上樓梯。空氣冷颼颼的。
雖然不累,但心底卻突然升起一陣強烈的哀傷。
“我不想去那裏啊!……”
他抓住樓梯的扶手,像孩子一樣大聲叫著,拚命抵抗,但雙腿卻自動往上走。明明知道是在做夢,可他為什麼就是醒不了呢?
登上十四級台階,第一眼就看到那個教室。黑色的木板上,是白色的銘牌——“三年級A班”。
“混蛋,是三年級的A班呀!……”
淚水像決堤一樣流出,他仿佛已被難以抑製的感情所拿控。
“混蛋!……夠了,饒……饒了我吧。”
教室的門敞開著,窗戶也敞開著,白色的窗簾,在風中舞動。窗簾後麵是一個無邊無垠、漆黑無光的邪惡空間。他忍無可忍地跑到窗邊,向下張望。花壇正中,有一個圓形的圖案。
“好了,朝著那裏跳下去吧,跳到那個源泉裏麵去。”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猛地回過頭,一個留著平頭、身材魁梧的學生手指窗外,大聲逼迫他。
“不……不要,我絕不會跳的。”
他定睛一看,每張課桌前都坐著一個學生,二十九雙眼睛,充滿責難地盯著他。他們的眼神,反而激發了他的怒氣。
你們這幫家夥,到底想幹什麼!
“我知道了,你們想讓我死。但如果直接動手,就變成謀殺了,所以,你們在等我自己去死。啊,你們這幫家夥的陰謀,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全體學生都站了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這是全班的決定。”他們簡直就像新興宗教中,對教主指令言聽計從的信眾一樣。
“住口。我也有生存的權利!……”
學生們一起朝他走來:“好了,好了!……跳下去吧,快點!……”
“不要啊!……”
教室的地板開始劇烈搖晃,他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
“老公,你怎麼了?……快醒醒啊!”
他睜開眼睛,看見妻子正關切地看著自己。腳下不穩,其實是由於妻子在晃動他的身體。
“這裏是?”
“你睡糊塗了啊?這是家裏呀,你這不是正躺在被窩裏嘛。”
“啊……是啊,對不起。”
雖然他知道那是夢,但仍然覺得,自己仿佛坐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裏,天花板都在不停地旋轉著。恐怖的餘韻揮之不去,全身大汗淋漓。
室外寒風凍冽,自家簡陋的住宅,在風中搖搖欲墜。盡管如此,他卻感到渾身燥熱,好像正在烈火中炙烤。
“混蛋,我非殺了他們不可。”他小聲嘟囔了一句。
妻子聽到了,吃驚得瞪大眼睛:“喂,你說什麼?……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隻是做了個噩夢。”他擦擦汗,蜷縮進被窩裏,“是個非常可怕的噩夢。”
一周之後,他收到了同學會事務局的回信。因為事先在家門口,貼上了寫有“長穀川”的字條,所以,郵遞員毫不猶豫地,把信放在了他家的信箱裏。雖然讓妻子收信也沒什麼,但他估摸著這一周會有回信,所以總去查看信箱。
他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那封信由他親手收到。
信封上寫著“長穀川美玲親啟”,寄信人寫的是青葉丘初中七四屆同學會事務局。郵戳旁邊有秋葉拓磨的手寫簽名。這個沒讓妻子看到,真是太好了,以後再寫信的時候,他一定要告知對方,不要在信封上寫“同學會事務局”幾個字了。
他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拿出裏麵的東西,有一張打印出來的三年級A班的名單,和一封告知大家,今年四月十日前後,召開同學會的通知。
名單上有三十個人名,不知為什麼,死去的稻垣公夫和轉學的長穀川美玲也名列其中。因為他的信,所以長穀川美玲的名字,也在名單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死人的名字也在上麵,這是怎麼回事?!……
他壓抑心頭的怒火,又重新看了一遍寄來的東西。
在那張名單上,幹事秋葉拓磨的名字後麵,寫著住址和電話,並注明如果以後再來信,就寫秋葉拓磨收,名單上的表格之外,還附加了一句:同學會事務局要製作三年級A班的完整名冊,但目前還有一些人的信息不完整,如果有誰知道他們的信息,請來信告知他。
他的腦海中,漸漸萌生了一個複仇計劃的基本構想。
(秋葉拓磨)
後來,秋葉拓磨又陸陸續續得到了一些老同學的信息。有人在收到的名單複印件上,填上了消息不明的人的住址,有人標出了已經死亡的同學的名字。
按照畢業的時候,三年級A班名單的順序,直接給他寫信的人包括:片岡孝太郎、佐藤源治、中塚達也、野呂和男、野呂幸男、佐倉(舊姓植竹)弘美、轟(舊姓小金井)由起子、板橋(舊姓鳴海)清子、長穀川美玲、鶴岡(舊姓森)加奈子、佐藤(舊姓橫寺)幸代,一共有這十一個人。
此後,他又得到了還住在當地,沒有搬走的五個人的消息。他們沒有看到刊登了同學會通知的那份報紙。還留在當地的人,當然還住在原來的住所,大概是一開始給他回信的十一個人裏,有誰把同學會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還住在當地的幾個人裏,給他寫信的是鷲尾力。他父親在青葉站附近,開了一家小酒館,鷲尾力子承父業,據說也在經營酒鋪。鷲尾在信裏告訴他,還有四個人仍然住在當地,並附上了他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那四個人是奧村清誌、丹澤清彥、菊村彌生和瀧澤美智代。
秋葉拓磨還得知了辻村瞳現在在東京做編輯的消息。這個聰慧的女學生,曾經是班裏的副班級長,也是秋葉的初戀對象,二十年過去了,她應該已經成長為一位成熟女性了吧。
讓秋葉大為震驚的是,同學裏居然有三人已經去世了。三十五歲就早早離開人世,大概不是交通事故,就是生病吧。
首先是足立啟介,他以前就經常請病假。總是臉色慘白,一副病容,是個很不起眼的學生。秋葉拓磨記得: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基本都是在旁邊看。學習成績中等偏上。據說是生病死的。
其次是星一郎,他是個膚色白晳、身材瘦弱的學生,成績處於班裏的下遊。秋葉對他沒有任何印象,他們以前基本沒有交集。後來星一郎也沒有繼續念高中,據說是死於交通事故。
第三個人是鬆原花子,一個身材矮胖的女生,成績經常是倒數幾名。森田加奈子在信裏告知,鬆原花子二十歲的時候,死於一場交通事故。
秋葉拓磨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在名單之外單獨列出三名“已故者”,如果說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歲的話,那麼,他們才剛剛到達人生旅程的折返點,居然就從人生這場競賽中,提前退場了……這讓秋葉拓磨很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