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淨土宗,源於大乗佛教的淨土信仰,是對中國漢傳佛教影畹最大的支派之一。其特點是強調對阿彌陀佛的信仰,通過念誦佛號,大叫“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得以在死後往生極樂淨土,自唐代創立於中國後,先後被流傳至日本、韓國等東亞地區,至今盛行不衰。
把學校建在一座荒寺的墓地旁邊,一定也有某種原因才對。學校周圍隻有那個寺廟,沒有任何住戶。這個地方離市中心相當遠,四周的麥田一望無際。要說還有什麼東西,能夠挽救身後那令人生畏的群山,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唯有這片綠油油的麥田了。麥葉隨風搖曳,發出特有的沙沙聲。
麥田中間的學校啊,倒是也不錯。
校園的南邊,並排種著五棵櫻花樹,枝葉好像覺得發冷一般,在風中不停地搖晃著。山下地區應該很快就能聽到,櫻花綻放的訊息了,但這裏的櫻花樹,才剛剛長出花骨朵。
穿過校門,沿著碎石子路,向教學樓走去,右首邊是一尊顏色慘白的二宮金次郎石像。旁邊是一個戴眼鏡的人的半身像,像座上鑲嵌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首任校長阪崎金之助”,因為鼻子和眼睛處都有磨損,導致人像的表情並不分明,鼻子下麵的胡須,卻顯得十分滑稽。
我抬頭看看陰霾滿布的天空,朝教學樓正麵的入口走去……
沙沙沙沙……
突然感覺有人在盯著我,那視線銳利得,仿佛可以穿透肌膚。視線的源頭在哪裏?……我抬頭望向教學樓。
二樓差不多居中的那間屋子開著窗戶,白色的窗簾在瘋狂舞動,但那裏麵沒有人。我搖搖頭,從排列著鞋櫃的玄關,走進教學樓內部。正麵是樓梯,樓梯平台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肖像畫,畫上畫的和校園裏的半身像,都是同一個人。
這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忽然抓住了我,並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輕聲低語,像好幾個人在起勁地,悄悄聊著什麼閑話,太奇妙了。然而,現在是四月一日上午八點,學校裏應該沒有學生。一陣寒風,像是要把教學樓吹透一樣,席卷走廊。
對了,是風的緣故。我一定是把穿堂風的聲音,聽成人的說話聲了。我站在入口處,把鞋脫掉,塞進一個貼著一張寫著“教師專用”的白紙的鞋櫃。我沒有拖鞋,就穿著襪子,繼續往裏走。一陣寒意從腳底通過膝蓋傳遍全身。
我手裏提溜著背包,開始找教員室。往左走,隻看到沒有燈光、空空蕩蕩的教室,於是我又折返回來。這時右邊傳來笑聲,於是,我追著笑聲往前走,來到一間屋子前,上麵掛著的木牌上,寫著幾個白色的宇——教員室。
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可以看到裏麵的燈光。我輕輕地敲了幾下玻璃,說話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難受的沉默。
沒有回應!……
我伸手推門,大概因為門軸上缺油,門很緊,一開始沒有推動。我把重心下移繼續推,門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音,終於被推開了。
屋子裏大概有十個人,他們齊刷刷地看向我。一張張看到新麵孔時,充滿好奇的臉、臉、臉……我感到了其中的敵意,不過,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點兒緊張吧……快鎮定。
“我是新來的老師。來晚了,十分抱歉。”我急忙低頭行禮。
坐在最裏麵的一位五十多歲、儀表堂堂的男人站了起來。他有一張圓臉,戴著黑框眼鏡,大腹便便,襯衫皺皺巴巴的。一看就像畫上畫的那種,樸實善良的農村學校校長。
“啊,我們正等著你呢。”男人高聲說,還向我招招手,“我是校長鬆崎。請到這邊來。”
我走過幾位老師身邊,來到校長的桌前。
“諸位,這位老師從本學期開始,負責日本語國文的教學工作。”校長微笑地看著我。
“嗯,你在前橋中學工作了五年,對吧?”
“對,五年。”
“你調到我們這種農村學校來,一開始可能會有諸多不適應之處,還請多多關照。”
接著校長逐一給我介紹了其他十位老師,
“現在提出來可能有些突然,我決定讓你擔任三年級的班主任。”
“班主任?我嗎?……”
一開始,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今天是愚人節!
“是的,有什麼困難嗎?”
校長困惑地看著我。看他這個樣子,我覺得他的話,應該和愚人節沒有關係。
“這倒不是,像我這種新人一來,就當三年級的班主任,責任實在太大了。而且,三年級學生還麵臨著升學的問題……”
“當了兩年班主任的那位老師,突然辭職不幹了。”
“就算辭職了,也有其他有經驗的老師,可以當班主任吧。”
在場的老師中,除了一位戴著厚厚眼鏡的女老師之外,我覺得自己是最年輕的了,從責任的立場出發,為什麼要讓我這個新人當班主任呢?……我看到老師們,互相交換著別有深意的眼神,並且似乎在盡力躲避我的視線,他們好像在懼怕著什麼東西。但這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不,我倒認為,年輕人更有直麵困難的勇氣。”校長說了一句意義模糊的話。
“勇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搖了搖頭說。
校長臉上浮現出一個曖昧的笑容,搖了搖頭說:“啊……我的意思是,具有新思想的年輕人,更適合這個崗位。你以前有過管理班級的經檢吧?”
“在調到這裏之前,我曾經當過二年級的班主任。”
“那不是正合適嘛。你的經驗已經足夠了。先當二年級的班主任,再當三年級的班主任,不是正好嗎?”校長縮了縮鬆弛的下巴,環視了一圖其他老師,“我說,諸位老師覺得怎麼樣?大家對這位年輕老師,擔任三年級的班主任,沒有什麼異議吧?”
老師們一起點點頭,看起來就像一群沒有思想、聽憑別人操縱的木偶一樣。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以後就拜托你了。”校長說完用手指指我的座位,“那個,也不要把問題想得過於嚴重,其他的任課老師,都會盡全力幫助你的,有什麼不懂的,盡管問好了。”
這種不情之請,用禮貌客氣的話說出來,給人一種勉強新人接手工作的感覺。我甚至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賦予了重任。我實在難以理解校長的做法。
接下來,在教導主任的主持下,大家討論了本學期的教學計劃。隨後,年級主任帶領我在校園裏熟悉情況,年級主任名叫杉本義文,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身材消瘦。
“啊,像你這樣年紀輕輕,又有誌從事教育事業的老師,能來到我們這裏,真是太好了。而且,你不缺遠大誌向,在學生中間會很受歡迎的。”
杉本笑得臉皺成一團,嘴裏的金牙閃閃發光。
“突然被委以重任,我實在沒有信心啊。”
“都說了沒關係了,你很快就會適應的。畢競都是農村的孩子,肯定跟城市裏的孩子不一樣,可能會怕生、害羞什麼的。不過,他們本質上可都是好孩子哦。”
“但是班主任的責任太大了!要負責指導學生升學、就業之類的事情,我沒有自信能夠勝任。”
“這些事情我會幫忙的,所以請你放心,你專心做好教學工作就行了。”
衫本先行一步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
“這位是首任校長嗎?”我指著陳舊的巨大畫框中,那個神情端莊的男人問道。
“是的,據說從明治年間結束到大正時代①,他一直在這個學校當校長。那個時候,教學楱還是建在山上的呢。”
①大正時代為公元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當時即位的天皇名嘉仁,年號定為大正。
“是後來搬到這裏來的啊!……”我感歎道。
“嗯,是戰爭期間搬來的。”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說,“所以,雖然學校建在平地上,校名裏卻有個‘丘’宇嗎?”
“沒錯,這一帶本來是墓地。你看,旁邊有個寺廟,對吧?……據說以前這一片土地,全都歸那個寺廟所有,但有一天主殿突然遭到雷擊,一切都毀了,住持一家都被燒死了,這個寺廟也從此沒主了。”
“啊……這樣呀,我知道了。”
我總算搞明白了,那個寺廟會如此荒蕪的原因了。不過,即便如此,一想到學校建在墓地上,還是讓人覺得不舒服。
杉本看到我滿臉困惑的樣子,像是故意刺激我似的,又繼續笑著,說了一些讓我更為震驚的話:“而且,聽說修建校園的時候,還挖出過人骨呢。”
“不會吧!……”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是真的,在準備為戰爭中犧牲的英雄,修建紀念碑的時候,挖出了很多骨頭碎片,所以,這項工程也中止了,不過,我也沒有親身經曆過。”
我們上到二樓,走進樓道盡頭的一間教室。這就是剛才我在校園裏抬頭,看到的那個屋子,但現在窗戶是關著的,窗簾也整整齊齊地束在兩側。
“這就是你教的三年級A班的教室。雖然三年級隻有一個班,不過還是叫它A班,據說嬰兒潮時期,有ABC三個班,但學生們髙中畢業以後,都去大城市了,這裏的孩子越來越少,現在……”
杉本走進教室,回頭望著我。
“現在一共有三十個學生。和其他地方的學校一樣,這個班裏,也有各種各樣的學生,有成績優秀的學生,有行為叛逆的學生,也有被人欺負的學生……不過,你不必擔心,等你跟他們混熟了,教他們還是很容易的。”
黑板上寫著什麼,是很大的字,大到幾乎占滿整個黑板。但好像有人慌忙擦掉了,隻是沒有完全擦幹淨,還留下一些很難認出的筆畫,看不清楚。黑板的一角,還寫著一個人名,同樣也被擦掉了,不過因為宇比較小,還能勉強看出寫的是什麼。
上麵寫的是笠岡文男。
“杉本老師,笠岡文男是這個班的學生嗎?”
“啊?……”杉本一下子被我問愣了,“你怎麼會知道笠岡老師的名宇?”
我察覺到杉本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語氣也稍微嚴厲了一些。
“不是,我……”我被對方態度的突然轉變嚇了一跳,支吾了半天,還是沒能清楚說出,是因為那個名字寫在黑板上。
“哈哈,你是聽校長說的吧?”
“嗯,是啊……”我覺得附和他的話才是上策,於是就這麼回答了。
“是這樣的,笠岡老師是這個班以前的班主任。”
“就是突然辭職的那位?”
“是啊。他說對教學越來越沒有自信了,據說他常去醫院的精神科看病。”
“嚴重到非要辭職不可嗎?”
“他一度到了語無倫次的地步。最後,校長建議他去休養一段時間,他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就這麼辭去了工作。校長反過來再三挽留,但他去意已決,然後就像逃跑一般,匆匆地離開了學校。”
“接手這個班,是不是對我來說責任太重了?我沒有信心。”
我心想,這次真是上了賊船了。
“沒有這回事,笠岡老師本來就有些神經質,他不管在哪個學校,結果都是一樣的。你不用擔心。”
“但是……”
杉本假裝沒有聽見,從桌子中間走過,出了教室後門,來到走廊。我走在他身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黑板。從遠處重新看,上麵的文宇,反而可以清晰地讀出來了。
“肅清!……”是這兩個大宇,充斥了整個黑板。
“肅清!……”,還有角落裏的小宇“笠岡文男”,都曾被人擦去,但在光線、角度和站立位置恰當的地方,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肅清”這個詞,讓人聯想到前些年發生在附近迦葉山上的“聯合赤軍事件”。那次事件之後,“肅清”一詞廣為流傳,就連小學生都開始用這個詞開玩笑。
①聯合赤軍事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受到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日本爆發了大規模的無產階級學生革命運動。一九七一年底,兩個激進的無產階級學生革命組織——“赤軍”和“革命左派”,合並組建聯合赤軍,藏身於群馬山區,他們仿照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做法,為了迅速“肅清”組織內部消極落後的思想,聯合赤軍領導要求成員進行“總結”,甚至不惜采取暴力手段,一九七二年一月至二月間。共有十二名成員,被組織內部錯誤地劃為叛徒,而遭到錯誤的處決,相繼死亡。這次事件嚴重削弱了日本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力量,使當時蓬勃發展的革命形勢,遭遇不可挽回的巨大挫折,最終導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革命運動的徹底失敗。
“肅清!……”我嘟囔了一句,走在前麵的杉本,肩膀頓時一顫,停住了腳步,他回頭看向我,一副驚恐萬狀的表情。
“混蛋,你剛才說了什麼?”
無論是剛才的反應,還是現在的反應,都讓我覺得不太對勁。我搖了搖頭。
“沒什麼,我隻是自言自語。突然想起聯合赤軍事件了。”
“啊,是這樣呀。”
杉本站的地方,似乎不能讀出黑板上的字,我總算是糊弄過去了。
“發生聯合赤軍事件的迦葉山,離這裏非常近呢。直到現在,我一聽到‘肅清’這種詞,就會心跳加快。”
杉本笑了笑,他的笑聲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空洞地回響著。我覺得“肅清”一詞,一定包含著某種特殊含義。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杉本老師,還有其他老師,他們都在恐懼著什麼……
在這之後,杉本突然加快了步伐,帶我大致看了一下二樓的音樂教室、理科教室、美術教室,然後又到一樓,看了一年級和二年級的教室。手工教室、值班室、後勤室、保健室、課外活動室,等等。
(工作日誌擠要)——四月七日
今天是開學典禮。一年級新生入學儀式於昨天舉行、全體學生在校因集合,召開早會。校長致辭,新老師自我介紹和發言結束後,大家各自回到教室,召開新學期的首次班會。
今天沒有一般課程,就是老師和同學互相見見麵。了解一下情況。然後。進行了正、副班級長,和其他班級委員的選舉。
青葉丘所在的鬆井町,有三個國鐵車站。最東邊的是位於城鎮中心區的鬆井站,中間是橫田站,西邊的青葉站,則是離青葉丘中學最近的一個車站。
為了通勤方便,我在距離鬆井車站步行五分鍾的地方,租了一間公寓。從這裏到學校隻有兩站,但是站間距離較長,單程需要大概十五分鍾。從橫田站開往青葉站的途中,在到達目的地幾分鍾前,列車會拐一個大彎,導致車身發生大幅度傾斜;同時,一片讓人窒息的景色,會毫無預兆地映入眼簾。蜿蜒穿過丘陵地帶的列車,在這裏突然進入廣闊的盆地,前方是呈現出奇妙曲線的荒岩山,山腳下有大片大片的麥田和魔芋田,而青葉丘初中,就突兀地矗立在田地中間。
真是絕景。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片美景之中,卻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悲傷氣氛。
四月一日來這裏的時候,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必須要穿大衣才行。而在之後的一周時間裏,天氣開始回暖,學校南邊的櫻花樹,也漸漸染上一層粉紅色,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花朵開放了。用不了多久,這個學校就會變成如世外桃源般美麗的地方,我十分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在青葉站下了車,正要進校門的時候,看到四個大塊頭學生並排向前走著,他們斜挎著白色布包,肩帶長到不能再長的地步。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那種囂張叛逆的學生。他們大搖大擺地,把道路堵得嚴嚴實實,低年級學生隻能驚恐不安地跟在他們的後麵,不敢越過他們前進。
“真是無可救藥的家夥啊!……
我拍了拍走在中間、體格最壯碩的學生的肩膀。他比我還高,有一米七五、七六的樣子,體重也有八十公斤左右,他要是練柔道的話,估計是一把好手,
“混蛋,你們幾個擋路了,要不就把路讓開,要不就走快點兒。”
聽到我的話,他們四個家夥立刻停下腳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肩膀僵了一下,然後,中間那位貌似老大的學生,忽然轉過身看向我,魚眼一樣毫無感情的眼睛,讓人心裏很不舒服。他沒有開口,但我已經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壓迫性力量。完了,我心想。我真不想給這種學生當班主任啊。
四人組的隊伍打亂了,低年級學生趕緊趁此機會,越過他們朝前走。我跟著最後一個學生走過去,這期間四人組隻是一言不發地緊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極力保持著威嚴,不緊不慢地走著,然而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並沒有解除,我能感受到他們惡狠狠的目光,―直落在我的脖子上。要是眼神能夠殺人的話,恐怕我現在早就被他們大卸八塊了——敵意,還有惡意……脖子有些發癢的感覺。我沒有回頭,直接穿過校門,走進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