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隻管戴著它鏗鏘作響地玩著,偶一抬頭,“兵馬指揮”徐野驢已來到湖前。
依然是一身銷胄鮮明的戎裝,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參見王爺千歲!”隔著老遠的行了個參見的軍禮。
“徐大人這是從哪裏來?別客氣,請過來說話!”高煦宛如無事地微微笑著。
“遵命!”徐野驢一麵將頭盔佩劍取下交給守護湖邊的王府內侍,嘴裏高聲應著:“回王爺,卑職這是由指揮衙門過來。”一麵說已自走了進來。
“請坐!”高煦指了一下麵前座位,吩咐道:“看茶!”
“王爺見寵!”徐野驢坐下來,翻起“護手袖”的裏層,擦了一下額角的汗,怪不自然地笑著:“本來昨天早上就該給王爺請安來的,後來聽說王爺進宮陪萬歲爺進膳,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也就沒有敢來驚動,今天聽說王爺回來得早,這才趕緊來了!”
“有什麼事嗎?”高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仍然玩著手上的“鐵爪子”。
“王爺……”徐野驢蹙著一雙灰白的眉毛,一臉為難表情:“卑職今天來看王爺,是向王爺請罪來的!”一麵說,一麵站了起來,似乎有點“坐”不下去了。
“你言重了。”高煦這才把一雙眸子向他注視過去:“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請坐下說!”
“遵命!”徐野驢抱了一下拳,這才又坐了下來。
“是這麼回事。”徐野驢那張黑臉上透著灰白,幹咳了一聲,才似為難地說道:“這幾天京師地方,一連鬧了好幾件事,都牽扯到王爺的親兵,卑職不敢忘記王爺以前的囑咐,也就能了就了。”
“徐大人你客氣了!”高煦嗬嗬笑了兩聲:“我的親兵軍紀一向良好,怕是別人冒了我部下的名號,這一點徐大人你倒是得給我查清楚了。”
徐野驢想不到有鐵的事實,對方仍然還要狡賴,心裏著實氣忿,隻是不發一言。
“不過……”高煦又笑了,卻是另有下文:“無論如何,你的這番盛情,我心領了,還有什麼事,你說吧!”
“王爺,”徐野驢極其為難地苦笑著道:“卑職今天來請罪,是關於上次抓著那幾個人的事情!”
“嗯!”高煦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你把他們放了沒有?”
“這……王爺,”徐野驢探手自鎧甲內取出了一件公文:“卑職這裏有一件來自東宮的急件,請王爺過目。”上前一步,雙手奉上。
高煦伸手接過,看了一下封皮,大字寫著:“右令兵馬指揮徐野驢”,左麵發件處,蓋著“東宮太子監國”的大印,右側麵有“急件”二字,顯示了這件公文的重要性。漢王高煦手上雖戴著鐵爪,卻也無礙他的動作,隨即抽出了裏麵的函件,不過幾十個字,一目了然:
“據報,京師地麵近有不法亂兵為害,著令嚴加取締,不得徇私,一經擒獲,不分首從,即行驗明正身,梟首示眾,以儆頑尤。太子監國印X年X月X日。”
幾個字實在交代得夠清楚了,高煦不動聲色地看完之後,把函件又套好封皮之內,往麵前玉石案上一放,這才嗬嗬地笑了。
徐野驢上前一步,待將原函收回。
“慢著!”高煦阻止道:“這個我暫時代你收著!”
“是,王爺!”
“我問你!”高煦冷笑著:“這東西你什麼時候收到的?”
徐野驢無慮及它地道:“總有三天了。”
“昭啊!”高煦淩聲說道:“萬歲有旨,東宮太子例行監國,隻限於皇上北征未回,或特殊情況不在京師時才得行施,如今皇上早已返回,他卻仍然蓋印行文,哼哼,分明目無皇上,倒要問問他看,是個什麼禮數?”
徐野驢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說,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道:“這個……”
隨即定神道:“王爺,這京師地方的一般庶務,聖上有旨,原是例由東宮督理。”
“不錯!”高煦冷冷說道:“錯在他這一顆‘太子監國’的大印蓋得不是時候!”
徐野驢隻得隨和地點了一下頭,卻也無可置喙。高煦這是雞蛋裏挑骨頭,太子這顆“監國”的大印,並非是始自今日,要出差錯,早就出了,還能等到今天?想來皇帝也無意幹涉。漢王高煦即使有心搬弄,也未必能興出多大風浪,倒是這張太子發下的手令,給他拿來作為攻擊太子的口實,未免令人遺憾。想到太子平日對己的器重關愛,一時大大不是滋味,不禁對於眼前的朱高煦猝生了幾許惡感。
這個徐野驢雖然寄身官場,無如他個性耿直,加上軍功出身,多少總還有些正義之感。
對漢王高煦他不是役有動過投靠的念頭,隻是太子這一麵拉攏得緊,故劍難忘,終不能割舍。事難兩全的情況之下,無形中漢王這一麵便顯得冷落了,仗著有太子撐腰,他也就豁出去了。
“王爺要這麼做,卑職自是無能阻止。”苦笑了一下,他訥訥接道:“隻是卑職要奉勸王爺,不必如此……”
“徐指揮!”高煦的臉一下子拉長了,語氣裏更是透著“冷”。
徐野驢聆聽之下,嚇得趕忙住口,一時噤若寒蟬。
高煦忽地自位子上站起來,向著瀕水的雕欄走過去,這一霎,湖風習習,吹動著他身上的綢質長衣,像似特意的借助於這陣子涼風,來緩和一下他頗似激動的情緒,看著看著,情不自禁他嗬嗬有聲地笑了。
他這裏一站起來,徐野驢那邊可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趕緊跟著也站了起來。
“說吧,”高煦眼睛看著水麵,頭也不回地說:“你的話還沒說完,你今天來看我,應該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是吧?”
“王爺,”徐野驢知道無能隱瞞,事到如今是非說不可了,道:“王爺前次所交代的事本當照辦,正趕上太子的這份手令來到,卑職不敢不遵,幾位禦史老爺更是睜大了眼睛都在一旁看著……”
“哼!這些都是廢話,我隻問你,你把這七個人怎麼了?”高煦依然是麵向湖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徐野驢呆了一呆,狠了狠心,說:“這七個人罪證確實,卑職開脫無力,也隻能遵命行事,請王爺恕罪!”說時左足跨前一步,一隻右膝便自跪了下來。
“這麼說,你是把他們殺了?”
“王爺恕罪……”徐野驢垂下了頭:“卑職……”
“大膽!”高煦手拍欄杆,一聲喝叱,打斷了徐野驢的話,霍地轉過身來,隻見他眉拋目瞪,敢情是怒氣不小,徐野驢終是不敢犯上,看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
緊接著高煦嗬嗬地笑了,“看起來你眼睛裏隻有太子,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王爺,你以為有太子在你背後撐腰,我便不敢對你如何,徐野驢你好大的膽子。”
忽然他向前走了幾步,一直來到了徐野驢跟前,卻又轉了個身子,就在麵前的白玉石凳坐了下來。
徐野驢心裏一驚,陡然覺出身上一陣子冷,抬頭再看高煦,一時心裏忐忑,咫尺距離的這個年輕王爺,一霎間,臉上竟然又著起了笑容。
錯在徐野驢畢竟認識高煦不深,見他臉上有了笑意,隻以為事情有了轉機,隻要容得自己逃過了眼前,轉回“指揮衙門”,立刻與太子取得聯係,便無懼於他。心裏盡自盤算,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
無論如何,高煦的這陣子笑,總讓他感覺出有些“邪門兒”,再者遲遲不讓自己站起,也透著古怪。饒是徐野驢勇猛機智,卻也一時摸不透對方的“腹內機關”。
“王爺……卑職天膽也不敢冒犯王爺,隻是……太子那一麵……”重重的歎息一聲,難以盡言地抱拳道:“王爺見諒……卑職……唉!”原想說幾句能夠討好對方的話,無如生就的倔強性情,那些跡近肉麻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隻管睜著兩隻大眼睛,向對方眼巴巴地看著,全然不知對方這一霎的怒火高漲,終於為自己惹下了萬劫不複的殺身之禍。
“我知道了,你起來吧!”高煦這兩句話,說得不文不火,倒使得徐野驢一時如釋重擔,隻當是事態有了轉機。
“謝謝王爺的恩典!”再次抱拳一揖,才自地上站起。這時候他腦子裏所想到的,但求能夠盡快脫身離開,偏偏高煦卻沒有放出要他離開的口風,隻是用著奇異的眼神,向他打量著。
徐野驢被看得心裏直發毛,越加不安,抱拳請求示道:“如果王爺沒有別的差遣,卑職衙中事情尚多,這就向王爺告辭了。”
高煦看著他揚動了一下黑而濃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一連哼了兩聲:“你要走了?徐指揮,你過來一下,我這裏有樣東西要給你瞧瞧!”
徐野驢愣了一下,卻不慮及他,應了聲:“是!”便自走到了高煦近前。
“你見過這玩意兒沒有?”說時,高煦揚起了那隻戴著“鐵爪子”的右手,在徐野驢麵前晃動了一下。
徐野驢早就發覺到王爺手上的這個奇怪玩意兒了,卻不知是幹什麼用的,高煦這麼一說,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即向著對方高舉麵前的這隻手掌看去。越看越糊塗,不覺後退了一步:“王爺賜詳。”
高煦一聲朗笑,霍地站起來說:“沒見過吧,徐指揮,我告訴你,這玩意兒名叫‘神鷹鐵爪’,是我請專人設計的,專為拿來對付那些不聽我話、跟我過不去的人用的,徐大人,你看仔細了沒有?”
手指一抖,錚然作響聲中,鐵套上的五根尖銳爪甲,忽地吐了出來。
徐野驢忽地心裏一動,猝然接觸到當前高煦的臉色有異,由不住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後讓開。卻已是慢了一步,鏗鏘聲裏,高煦已舞動那隻戴有“鐵爪”的右手,直向他當頭猛抓下來。
事出倉猝,簡直無能閃躲,徐野驢雖然身上沒有功夫,到底也是習武出身,有些膽識,見狀忙自向後一閃,僥幸躲開了頭顱,卻把一隻左肩,整個暴露在對方鐵爪之下。
高煦這一爪力道可是不小,他原就生有蠻力,兩膀肌肉極是結實,又曾習過武術,較之徐野驢真不知高明幾許,徐野驢倉猝中這一閃,躲開了頭,卻躲不開身子,“噗哧”一聲,即為高煦手中鐵爪抓中了左肩,由於力道猛銳,頓時深入寸許,當場怒血四濺。
“啊呀!”徐野驢痛呼一聲,本能地向後一掙,高煦更用力的向後一扯,兩相著力之下,“呼啦”一聲,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肉,連同著身上衣服,整個的被撕了下來,一時間鮮血淋漓,灑滿了一地。
對於徐野驢來說,這一霎的驚魂,不啻石破天驚,驚撼可以想知。隨著他淒厲的一聲慘叫,整個身子猝然向地上滾翻出去,借著這一翻之勢,徐野驢己翻出了兩丈開外。
盡管是痛徹心肺,卻也忘不了這一霎欲逃活命,徐野驢猛地躍身而起,奪路就跑。
“飛燕朝水閣”四麵環水,隻有一道玉堤通向岸邊。徐野驢別無抉擇,喪魂落魄地踏向玉堤。
他這裏方自奔上堤道,待將向岸上跑去,驀地人影晃動,一個人自岸上閃身而前,起落之間,已攔住了徐野驢前行去路。
“徐大人請回,我家王爺還候著你呢!”
說話的這個人,既黑且高,目光如鷹,正是漢王高煦最器重的能人異士“鬼見愁”茅鷹。
徐野驢自忖著性命不保,再也顧不到王府的禮儀,怒吼一聲,舉拳向著麵前茅鷹臉上就打。
“鬼見愁”茅鷹何嚐會把他看在眼裏,上軀微側,已自閃開了對方的一雙拳頭,緊接著冷笑一聲,一隻手掌已推向對方臉上。徐野驢身子一震,已飛出七尺開外,“撲通”一聲,摔倒地上,不前不後,正好落身在漢王高煦身前。
徐野驢怒吼一聲,一個打滾由地上竄起,高煦蓄勢以待,上前一步,霍地掄動右手鐵爪,直朝著他臉上猛力擊下,“噗”地一聲,擊個正著,怒血四濺裏,徐野驢巨大的身子,帶動著踉蹌的腳步,迎著身前的白玉欄杆一個滾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竟自墜身湖水之中。
一旁的“鬼見愁”茅鷹,見狀不等招呼,已自騰身而起,一起即落,飄向湖水,左手探處,已抓住了徐野驢衣服,右手翻起,抓著了石欄一角,驀地騰身而起,嘩啦水響聲裏,已把徐野驢自湖水中濕漉漉地撈起,人影蹁躚,又複雙雙落身亭內。
“砰”的一聲,徐野驢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高煦那一鐵爪用力極沉,已是傷及腦海,再吃茅鷹這般用力一摔,哪裏挺受得住,呻吟一聲,登時昏了過去,卻隻見鮮紅的血,咕嘟嘟由他臉上直冒出來,霎時間淌了滿地,空氣裏頓時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味。
這番勢態即使看在高煦眼裏,也由不住有些怵目驚心,呆了一呆。就著麵前石凳,緩緩坐了下來。
茅鷹卻不當回事地上前一步,伸手試了一下徐野驢的鼻息。回身道:“還有口氣,話不久了。”
高煦臉色微微一變,一時沒有吭聲。說起來,這可不是件小事,擅殺京師地方的兵馬指揮,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消息一經傳出,不要說太子第一個不肯善罷幹休,滿朝文武少不得也有一番騷動,皇帝即使有心護短,也怕難犯眾怒。這件事可是幹得太過莽撞了。
“看看他還有救沒有?”冷靜之後的年輕王爺,亦覺得事態嚴重,已不複先時之目空四海。
茅鷹怔了一下,答應一聲,隨即走過去,彎下身來試了一下對方的脈門,搖搖頭,自身上取出了個小小藥瓶,內藏師門秘製靈藥,當即取出數粒,放進徐野驢嘴裏,看看也是無望,回頭向著高煦苦笑一下,表示希望渺茫。
“不行了?”高煦自己走過來,低頭看了半天,皺著眉毛說:“叫馬管事急召傷科太醫火速進府。快!”
話聲才歇,卻聽得地上的徐野驢喉頭“咯”的響了一聲,已是咽氣身絕,就是華佗再世,也將無能為力。
茅鷹試了一下他的出息,又摸了摸他的心髒部位,站起來搖了一下頭說,“不行了,死了……”
高煦自己又試了一下他的脈道,歎了一聲站起來,走向一邊坐下搖頭不語。
“王爺,”茅鷹看著地上的屍首說:“徐大人的屍身……”
高煦忽然站起,四下裏打量一眼,除了玉堤入口處的兩名侍衛之外,附近尚無外人。他隨即又坐下來,像是有了主意,看向茅鷹道:“徐指揮可是帶著劍來的?”
茅鷹點點頭說:“正是……”
那口佩劍,連同徐野驢的那一頂頭盔,俱都還在亭外侍衛手上,當下即由茅鷹接過來,呈向高煦。
接過了徐野驢的佩劍,抽出來看看,寒光耀眼,試了試劍鋒,竟是開了口的(作者注:
一般武將隨身佩劍,多為裝飾所用,很少真的開口),頗具殺傷功力,他隨即有了主張。
微微一笑,他看向茅鷹道:“把你剛才看見的情形說一遍給我聽聽!”
茅鷹呆了一呆,一時還不明白:“王爺的意思是……”
“我是問,徐指揮是怎麼死的?”
“這……”茅鷹真有點莫名其妙:“是王爺用鐵爪……”
“哈哈……你看錯了!”緊接著高煦寒下了臉來,一本正經地說:“詳細的情形是徐指揮挾太子聲威,來向我興師問罪,我要將他拿下來,他反倒拔劍傷了我,才被我手下侍衛用鐵爪所傷,是他自己墜湖淹死的,你知道了吧?”
茅鷹睜圓了一對小眼,半天才算會過意來:“隻是王爺身上可沒有傷呀!”
話聲方落,即見高煦倒轉劍鋒,朝自己左膀猛力紮下,一時間鮮血淋漓,染滿了上衣。
“啊!”茅鷹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一驚,叫了聲“王爺”,慌不迭搶先一步,自高煦手上搶過了徐野驢的那口佩劍。
一麵運指如飛,點了高煦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
高煦麵不改色地哼了一聲:“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記著我剛才說的話,回頭把這口劍給我包上送過來。”說完拿起桌上徐野驢留下來的一紙公文,即行向亭外步出。
“兵馬指揮”徐野驢猝死的消息,第二天已傳遍了南京城內外,俟到第五天,已是無人不知,大街小巷人人樂道了。繪影繪形的傳說,總是帶有離奇的色彩,這一次風聲如此之大、人人樂道的原因,是因為漢王朱高煦也被卷了進去。
傳說是漢王高煦因見寵皇上,十分跋扈,北征返回後,縱令手下亂兵在京師為惡,徐野驢職責所在,出來交涉。徐因奉有太子之命,乃將為首劫掠的亂兵七人就地正法,梟首示眾,乃招致高煦懷恨,借故將徐野驢傳至府邸,喝令眾侍衛以“鐵爪”當場將徐擊斃。事聞皇帝,勃然大怒,將高煦下獄,他的“漢王”爵位亦被削奪,如今已被降為“庶民”,可謂之災情慘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