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曉是在一片善意的笑聲裏被帶進車站派出所的。他被安排坐在一個最好的位置:靠近一隻火苗兒正旺的烤火爐。肖曉剛一挨著爐子坐下,就覺得臉也化了,手也化了,凡是裸露在外麵的皮膚都有那麼點癢酥酥的感覺。他到這時候才感覺到北京的確比南京冷。
派出所的叔叔阿姨輪番著進屋來看他,嘻嘻哈哈地說著一些逗笑的話。但是肖曉不笑。非但不笑,他還憋不住地想哭。他低著頭,眼睛隻看麵前的爐火,執意將嘴唇閉緊,幾乎有那麼點咬牙切齒的樣子。抓他進來的高個兒警察說:“嗬!嗬!性子還挺強?沒看成升旗的景兒,心裏麵還窩著火是不是?”
一個穿警服的阿姨走過來,軟軟的手在他臉上摸了摸:“下回可不能一個人偷著出來,多危險啊!要真是碰著個壞人,你說你怎麼辦啊?”
肖曉心裏難過地想:這世界上怕是沒有一個人懂得他的願望了,包郝不懂,爺爺奶奶不懂,派出所的警察們更不懂。
中午,肖曉跟大家一樣吃盒飯。開始他還拒絕接受這份優待,高個兒警察板著臉說:“在我們這兒,抓來的犯人才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飯。”肖曉被他一嚇,趕快把盒飯端過去吃了,三口兩口,狼吞虎咽,都沒來得及品出北京的盒飯跟南京的相比有什麼不同。
飯後那位從南京過來的列車長到派出所接他。列車長一看見肖曉就哈哈地笑:“瞧瞧!瞧瞧!才分了手,又見麵了!你那小狗呢?不跟你回去?”
肖曉依舊低著頭,不開口。
跟派出所的人交接完畢,列車長牽著肖曉的手往站台裏麵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說:“要不是你跟個老師在一塊兒,火車上我就能把你逮住,信不信?你這樣的頑皮孩子我見得多了,年年都會碰上兩個,我有經驗。”
肖曉還是不說話。
上了車,列車長也不要肖曉買票了,騰出自己的鋪位讓肖曉睡上去,而後鎖了房門,說是晚上再給他送晚飯來。結果肖曉頭碰到枕頭就睡熟過去,根本不知道火車什麼時候開動的,送來的晚飯自然也沒吃。一覺足足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醒來時列車長笑嘻嘻地告訴他:南京到了。
南京到了,北京之行就像一場夢一樣地過去了,肖曉心裏是一片從未有過的悲涼和哀傷。
悲哀的事情還不僅僅是這些:肖曉被列車長護送著剛出站台門,迎麵就看見了穿一身軍服筆直挺立的爸爸。肖曉腿一軟,差點兒沒有跌個跟頭。
爸爸比肖曉更沉得住氣,在往回走的公共汽車上,他指著僅有的一個座位,用目光命令肖曉坐下去,而後他微微岔開雙腿,紋絲不動地“釘”在了肖曉的身邊。他根本用不著像別人那樣緊抓住吊環,長期的艦艇生活使他在無論多麼顛簸的交通工具上都能夠狀態自如。這是爸爸的本事。爸爸沒有跟肖曉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朝肖曉看一眼,他閉著嘴,望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那模樣簡直像一尊雕像。
肖曉知道爸爸是真的生氣了。爸爸放下軍務,被爺爺奶奶緊急召回南京,他準是窩了一肚子的火。他從來從來就不喜歡讓家事幹擾公事,何況這家事還是肖曉心血來潮惹出來的亂子。這麼一想,肖曉心裏更加七上八下,一個勁地抬頭偷看爸爸臉上的表情。爸爸越是沉默,肖曉就越是忐忑不安。
下了汽車走在巷子裏的時候,肖曉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隻是離開兩天,熟悉的一切好像都變得小了,舊了,灰蒙蒙的了。巷子兩邊的行道樹,以前走來走去的時候沒有多看過一眼,現在才注意到那些光禿禿的樹杈居然是那麼別扭。還有那些在巷子裏玩耍的拖鼻涕的孩子,他們幹嗎大叫大嚷高興成那樣?天上給他們掉下來巧克力了嗎?多幼稚啊!
肖曉遠遠看見了爺爺奶奶從自家陽台上探出來的身子。他們眼巴巴地等著肖曉回來呢。奶奶的花白頭發在風中飄來飄去,爺爺的頭上戴著一個蘑菇形的帽子。肖曉心裏一酸,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對不起爺爺奶奶,他的不辭而別讓他們受了多大的驚嚇啊!
跨進家門,奶奶沒等肖曉開口就把他抱住了。奶奶連聲地喊著:“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又將肖曉拖到窗口朝亮的地方,圍著他前前後後轉了一圈,還湊上去嗅嗅肖曉脖頸裏的氣味。
爺爺表示不滿:“你幹什麼呢?眼睛看都不夠啊,還用鼻子嗅!”
奶奶擦著眼角的淚,又是哭又是笑的:“我昨晚做了個怕人的夢,夢見我孫子被人換了,心啊、肺啊、腦子啊都被人換走了,末了還給我的是個假人!”
爺爺無奈地對爸爸攤攤手:“看看!女人家就是這個樣,盡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爸爸瞪肖曉一眼:“關你一天禁閉!再給我寫一篇檢討!”
奶奶撲上來阻攔:“哎喲,孩子剛到家,你也讓他洗個澡,緩緩氣……”
“他必須先認識錯誤。”爸爸板著臉,毫無商量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