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自己叫她自行參觀的,她這麼想。

輕手輕腳地沿著潮濕的石階往下,她盡力不讓自己發出腳步聲,免得在這空曠的地窖裏帶來巨大的回聲。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些藍色的亮光,隨著石階旋轉直下,亮光越來越明顯了,當她走下最後一級石階,赫然發現那亮光是從一道門後透露出來的。將銀箭搭上了弩弓,她亦步亦趨地向那個房間走了過去。

然後,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是安德烈亞,雖然隻是遠遠地望到過他的麵容,但是她還是在第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手正放在一個透明的棺材上,手和棺材接觸的地方發出了藍色的幽光。

那棺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動著,好象是液體,又好象是氣流,七彩的顏色在藍光下幻化出奇異的情景來。

她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正在用魔力封印某樣東西。

她曾經見過類似的情景,是她早逝的母親所做的。

安德烈亞突然抬起頭來,她覺得似乎他看了自己一眼,隨即笑了笑,但她還沒有看清楚,突然藍色光變成了紅色,將房間裏的氣氛映的異常詭異。

紅色,動亂與不安的代表。

他又低下頭去了,辛西婭清楚地看見他的額頭落下了大顆的汗水。

一直到紅光又變成了藍光,她猛的聽到一聲巨響,然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房間裏又變成一片黑暗。

她點亮了隨身的火種,看了看四周,發現這整個屋子除了那具棺材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而現在再仔細一看,那隻是普通的石棺,完全看不到裏麵有什麼。

當然,還有安德烈亞,他似乎是被什麼力量彈了出去,重重的撞上了石壁,又摔落到地上。

他昏了過去。

滿月的三天早就過去,現在的月亮已經開始了虧蝕。然而就是這樣的月亮,才比往常具有更大的魔力。

光與影同在,才是所有魔力的根本。

這同樣是她母親曾經說過的話語。

不是很明亮的光輝落在安德烈亞的臉上,辛西婭想著剛才把他從地窖裏背上來的過程,他還真是輕,根本就不象個人類。

他本來就不是人類啊。歎了口氣,她再度提醒自己。

本來是希望藍月的魔力可以讓他恢複一些的,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沒什麼效果。已經在草地上躺了這麼久,他卻連動一動的意思都沒有。或者她還是去找愛德華比較有效?那麼她又怎麼解釋回城堡來的理由?

難道就照實說自己想確定安德烈亞的身份,想殺了他嗎?

辛西婭突然發現自己的作為,好象把自己推到一個兩難的境地裏了。

最近自己做事似乎越來越欠考慮了。

一手扶著額頭,閉上眼無奈地歎著氣。

“別再歎氣了,辛西婭,氣會歎沒的。”冷不防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帶著戲謔意味的聲音隨之響起,嚇的睜開眼的她瞪視著眼前已經蘇醒的吸血鬼,條件反射地往後一退。

可是手仍然被他握著,握的非常的緊。

“你……你醒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畢竟她是闖入者的身份。

“這句話幾天前我也說過啊……不過現在好象情況倒過來了。”安德烈亞俊美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辛西婭想那天他隱身在黑暗裏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一定也是類似的表情。

“剛才……你暈過去了,所以……”

“我知道,剛才我在使用魔法……可是看到辛西婭你來太高興了,就走了神,所以出了點問題。”他笑著眯起眼,“你是回來找我的嗎?”

這個家夥,他在說什麼?在他淺色的眼眸凝視下她突然感到臉在發熱,於是偏過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神情,“我……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就是那個聖戰中的貴族——安德烈亞?莫奇特。”

“是又怎麼樣呢?”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他仍然在好整以暇地微笑,“你要殺了我嗎?獵人辛西婭?”

“我是獵人。”她仍舊偏著頭,有些生氣地說道,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那麼……美麗的獵人小姐,你不覺得我們在這樣的情況下說殺與不殺的問題很殺風景嗎?”他坐起了身,“這麼好的月光,你是這麼美麗,我也算是個美男子,何況……我現在正親密地拉著你的小手。”

她猛的抽回了手,然後瞪眼看著大笑不止的安德烈亞。

他真的是個吸血鬼嗎?根本就是個惡魔!隻有惡魔才能那樣地看穿人心裏的軟弱。

完全是一副吃定她不會殺了自己的樣子。

老實說,她也的確無法下手,她根本不能想象自己將銀箭瞄準他的樣子。

因為她覺得即使到了那時侯,他也一定是一臉無所謂的笑容吧。

“辛西婭,你是回來看我的吧?”他還真是會自戀。

“是啊。”

“那麼就答應我一個請求吧。”

“什麼?”

“住在城堡裏,好嗎?”

“你在胡說什麼?!”

“我話還沒說完……就當作你擅自闖入的賠禮,如何?”

“你!”

(四)

辛西婭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以最快的速度將需要的東西打包整理好,當她背著不算大的行囊準備離去的時候,冷不防身後傳來了維希冷冰冰的聲音,“你要到哪兒去,辛西婭?”

他走動了一下,月光照亮了他的半邊麵孔,他伸手點亮了牆上的壁燈,轉眼間整個屋子都亮了。

她在心裏權衡了一下,然後決定說真話,“我要去他的城堡,安德烈亞?莫奇特那裏。”她鎮定地說道,看著維希向來平靜如水的臉因為憤怒而顯得有些扭曲。

“你瘋了,辛西婭,他是嗜血的吸血鬼。”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是獵人,你和他,隻有生和死的關聯。”

吸血鬼和獵人?

她不禁揚起了唇角,如果那個家夥也能夠稱為吸血鬼的話,如果和他在一起時自己的表現還能稱為獵人的話。

那麼他們倒是真的不容於天地的禁忌了。

“他並沒有危害人類,至少聖戰之後沒有,所以我還是要到他的身邊去,抱歉,維希,這段日子酒館要交給你了。”她帶著歉意微笑了一下。

維希顯然沒有用同樣的禮節來回複的意思,“你喜歡他了,是嗎,辛西婭?”他的語氣是冰冷的,這並不是什麼少見的稀罕事,在過往的時代,人類和血族之間的界線也並不是那麼的清晰。

“不……我不是喜歡他。”她仰頭看著他微笑,“我想我愛上他了,維希。”

“我就知道你是瘋了!他是血族!是吸血鬼!是萬人唾棄的怪物!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會有結果的!”他現在的反應,可以用“氣急敗壞”這個詞來形容,雖然他曾經一度認為那是絕對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可是就像辛西婭的情感一樣,以為永遠不可能,但事實卻發生了。

“你不會明白的……維希……他是唯一一個,對我露出那樣的笑容的人,就算是維希你……也從來都不曾那樣看著我。”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因為在她的腦海裏,無法抑製地浮現了她一直都想要忘記的往事。

“如果說異族就是完全不可能的話……那麼我和你,也同樣如此。”辛西婭看著他,眼神中流露了深藏的悲哀,“你知道……我的身上流著不一樣的血液,我的母親……她被稱為魔女而被人們燒死了。”

如果要說被萬人唾棄的話,那樣的經曆,她也曾經有過。

“那不一樣!那隻是謠言!那……”

她搖頭阻止他的話,“你知道那是真的……我並非完全是個人類……無論血統來自哪一方都不重要,總之……我和維希你,並不一樣。”

如果不是異乎尋常的恢複能力,如果不是對攻擊魔法有著天生的抵禦能力,她又怎麼可能成為那麼有名的獵人?

難道她會相信所謂她是天生的獵人這種鬼話?

“所以請你原諒我,維希……我要到他的身邊去了。”她說著,伸手打開了門,就在她轉身打算跨出去的時候,維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他現在沒有危害人類……那麼……如果他顯露了血族的本性呢?你要怎麼辦,辛西婭?”

她回過頭,但卻沒有看他,“如果到了那個時候,我將親自狩獵。決不假手於他人,我一定會親手把他送進地獄裏去的。”

“希望你記住這句話,辛西婭。”他冷冷地說,“保重了。”

她跨出了門檻,“維希,我希望你能夠明白,不要跟著我……不要讓我恨你……”

說完,她便徑直離開了視線。

他跑到門口,卻沒能看到她遠去的背影。

因為在不知不覺中……

起霧了。

站在城堡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在城堡的旁邊,栽種了大量的楓樹,現在正是秋季,是楓葉全部被秋天的風染成火紅的時刻。辛西婭看著下方的大片楓林,再一次覺得安德烈亞實在是個奇怪的不得了的家夥。

他說過他喜歡紅色,所有紅色的東西他都想要——包括她。

“那天我在馬車裏看到你,雖然看不到臉,但是辛西婭你的紅發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就像野火一樣,有著激烈的美麗。”當她問當時為什麼要救她時,安德烈亞就是一臉陶醉地這麼回答的。

他就不能有深刻一點的理由嗎?哪怕是想設個陷阱也好啊。辛西婭隻好在黑著一張臉罵了一聲色鬼之後再也不說什麼了。再說下去的話,她恐怕要被氣死。

但是……心裏還是有些開心的。

那頭火紅的長發,是有著魔女血統的證明之一,在成長的歲月裏,她不知道因為這個異相而遭受了多少非議和鄙視。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這是美麗的(雖然他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審美觀也有待商榷)。

正是因為如此……她才無法殺了他,她根本就無法對他動手。

不論他是誰都好,不論他是否是那個叫人膽寒的血族也好。

她都已經無法離棄他了。

看著遠處的茂密樹林,辛西婭不禁想到被這樹林阻隔了的城市,或許,她再也不能回去了吧。與安德烈亞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正在漸漸失去一個獵人的立場,甚至……

是一個人的立場。

最終,她會永遠留在他身邊的。

腦海裏突然有了這樣的認知,同時一陣強勁的風從身後的方向吹來,她不禁瑟縮了一下,意識到太陽即將落山了,拉了拉身上的披肩,她轉身走下了塔樓。

在走廊上遇到了準備去廚房的愛德華,“愛德華,安德烈亞還在地窖裏嗎?”他通常都會提前一些時間從休眠的棺材裏出來,去做一些她不是很清楚的事。

“主人已經起來了……現在……應該在書房吧。”愛德華不是很確定地說,

“謝謝,愛德華。”

他微微欠了欠身,然後繼續向廚房的方向走去。

辛西婭忍不住看著他的背影,想著自己是否也會有和他一樣的一天。

他是被安德烈亞從戰爭中救回來的孤兒,一開始是安德烈亞照顧他,後來就漸漸變成了他照顧安德烈亞。

他就這樣一直在安德烈亞的身邊,經曆了少年,青年,中年,直至今日的衰老。

那麼她呢?她是否也會在他身邊度過如此漫長的歲月?

是否也要他看著她慢慢地想死亡靠近?

辛西婭甩了甩頭,就好象要甩掉那些妄想一樣。

然後她便向和愛德華相反的方向去了。

這座城堡真的是很大,當辛西婭跨進書房的門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到了西方的地平線下麵,厚重的窗簾被全部拉開,因為是無月的朔夜的緣故,所以沒有月光可以借來照明,房間裏點了非常之多白蠟燭,將所有的黑暗角落都映亮了。

她看到安德烈亞的手裏舉著燭台,正站在一副壁畫前仰頭觀賞著。

城堡裏有著很多的書房,分別藏著不同類型的書籍,但是這一間,辛西婭是第一次進來。

她走到他的身後,同樣仰頭看著被燭光照亮的部分。

壁畫描繪的是戰爭的場麵,這樣的畫她在城裏的美術館裏也曾經看到過,隻是,都不及這一副表現的情景來得慘烈。

天空陰雲密布,大雨無情地落到地上,將鮮血衝刷成細細的河流,人和人互相斬殺,眼神被血的顏色映成了鮮紅。

她看到無數人的刀劍砍向了一個人,那是這副壁畫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幕。

人類依靠著數量的眾多,與法力高強的血族相抗衡。

無論是為了多高尚的理由都好,隻要是到了戰場上,所有的理想信念都消失殆盡,留下的,隻有殺戮與存活的欲望,人人都變成了嗜血的魔鬼。

她突然感到透不過氣來,驚異於自己竟然會被這樣的場麵所驚嚇。

她所見的殺場,應該也不少了才是。

站在前方的安德烈亞突然歎息了一聲,聲音是那樣的輕,幾乎聽不見,他回過頭來看著她微笑,但目光卻又似乎看到更遠的地方,“這是千年聖戰的場景,是血族中最好的畫家所畫的。”

難怪會如此的駭人,讓看的人都能產生恐懼的心。

那是傳說中的戰爭,是連想象都無法企及的悲慘畫麵,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永遠都不能想到那時的情形竟會是如此。

“為什麼……要畫這樣的畫?”辛西婭低聲道,那已經是太過久遠的事,早就應該被遺忘了,不是嗎?

“當然是為了牢牢記住啊。”安德烈亞微笑著將燭台放到一邊,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為了牢牢記住,人類和血族之間,曾經因為恐怖和絕望,造成了多大的犧牲。”

辛西婭在他身邊坐下,“記住這些做什麼?”她有些警覺起來,難道說……

他還沒有忘記對人類的仇恨嗎?

“為了讓我不要再犯相同的錯誤……不要再為了無謂的驕傲,流那麼多無辜的血……”安德烈亞的目光仍舊停留在壁畫上,“我曾經憑借著血族的魔力,殺了數以千記的人類……可是有一天,我的朋友將這副畫托付給我……我突然發現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隻是在重複狩獵與被狩獵的命運。”

她靜靜地聽他訴說,慢慢安下心來。

“於是我退出了戰爭,隱居起來,再也不去理會別人的命運。”他轉過臉來看著她,“我隻能做這麼多,辛西婭……你還記得那個石棺嗎?我在上麵加了封印的那個?”

“記得。”

“我把魔力和血族的訊息都封印在裏麵了……”他笑的有些苦澀,“現在的我……隻是個普通的異族而已。”

對於有些血族來說,魔力和血統是成正比的,越是純血,魔力也就越強,當然的,也就越是嗜血。

因為那是血族的本能。

她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麼他隻是吃人類的食物也能存活下去,明白為什麼他的魔力同傳說中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氣才做到的……但是封印並不穩定,每年都要重新注入新的魔力才行……”他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大家都在背地裏笑話我呢……說我是最沒用的家夥。”

“不是那樣的……”她有些激動的嚷了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而放低了音量,“他們根本就不明白……你能夠抑製本性,那是隻有最強悍的人才能做到的……和自己的戰爭,你是勝利者。”

她又找到了一個相似的地方了,她和他,同樣都是被自己的族人所嘲笑的異類。

他看著她,仍舊是微笑的表情,俊美的臉在燭光下有著無法言喻的魅力,“隻有你一個人這麼說……謝謝你,辛西婭……你會不會一直都在我身邊?”

想了一想之後她點了點頭,“會的。”

“那麼我們去吃飯吧?我好象聽見愛德華在打鈴了。”

“啊?”話題怎麼突然轉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