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鈴的驚叫聲湮沒在眾人的呼喝聲中,殿上此刻已是大亂。
殷紅的血,順著匕首一滴一滴落地——血卻並非蒼王或者若枝的。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紫衣少女死死握著匕首的刀鋒,“不會讓你得逞的。”
若枝看著她,臉上一點一點失去血色。
“好久不見了……”璃驍看著那張被十年歲月滌蕩過的麵容,輕輕叫出那個名字——
“晴紫。”
(三)
就算是富麗輝煌的王宮,也會有陰森恐怖的地牢存在於內。
若枝從來不知道王宮的地牢入口原來就在最美的那個庭院內——難怪當年這個庭院的大門長年上鎖,如果進去遊玩,難保不聽到淒慘的呼救聲。
但此刻她並沒有呼救的意思。
她所處的這間牢房還算不錯,至少有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夜空,此時弦月已上,月華如水正好溜進牢房,落在她眼前的地麵上。
看著仿佛鋪了銀霜的青石地,她慢慢回想自己之前所經曆的事——行刺,受擒,被押送來此。
殿堂之上想必此刻混亂已極了罷?歌舞團的人也不知道怎樣了……是她連累了他們。
可她一點也不後悔。
最初作決定的時候,她已經將“愧疚”和“悔恨”這兩件事物徹底的拋棄。
“你倒是很愜意。”
漠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牢門外,右手上纏著厚厚的白布,她的蛾眉纖細好看,隻是蹙著眉心,目光裏有些微怨恨的樣子。
“刺殺王上,你犯的是死罪!”
“這樣說來,璃驍殺了我的父王,又該當何罪呢?”若枝一動不動,淡定地直呼蒼國國君的名字,質問他應得的報償。
放眼宣明四國,她是最有資格這樣做的那個人。
十年前她不叫若枝而叫晴紫,十年前她不是四處飄零孤身一人,十年前她在蒼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十年前她是蒼國的公主。
可是那個腥風血雨夜,她失去了一切,父親,故國,最信賴的人……
這些全拜如今王座之上的那人所賜。
窗外烏雲漸漸遮蔽了月光,地牢陷入黑暗,漠蕊點亮了油燈,一燈如豆明滅不定,她秀麗的麵容也因此染上了陰影。
“璃驍怎麼不來?”若枝問完便笑了,“不願屈尊來此嗎?”
她竟然以這樣的口氣提到自己的主上,漠蕊憤怒的連指尖都在顫抖,她視若神明的人對於眼前這個女子來說似乎一文不值。
“你在生氣?”若枝發現了她的憤怒,略加思索後笑道:“什麼也不知道的你有什麼可生氣的?”
漠蕊的心狠狠一縮,她說的對,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對於主上和她的過往,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聽聞十年前王上將你流放,他已救了你一次,”按理說,璃驍弑君奪位,對於前王的遺族應該毫不留情才是,可他卻放了她。“你為何還要回來?”
漠蕊的聲音裏隱隱透出絕望。
你不該回來,不該回來,她心裏最深處有個聲音在喊。
那樣無論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王上的目光或許會落在我的身上。
可是今日當你出現,即使白紗重重,他依舊認出你,看的目不轉睛。
“是啊,他放過我一次,”若枝的笑容慢慢慘淡,“我倒寧可那時他殺了我。”看到漠蕊聞言一驚,她笑著搖了搖頭,“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會明白的。”
“我雖然不明白,但我可以替你實現心願。”
沉默半晌後,漠蕊低聲說道。
“那就多謝你了。”若枝笑道。
“我去求王上……殺了你。”漠蕊說罷轉身離去,她的背影剛隱沒進黑暗裏,隻聽一聲悶哼,然後是重物倒地的動靜,跟著有別人走了進來。
“晴紫。”說話人的聲音有些猶疑。
“晴紫已經死了,”牢房中的人淡淡說道,“現在你可以叫我若枝,朔嵐。”
一記霹靂撕開青黑天幕,閃電的白光一瞬間亮了整個牢房,看到熟悉的麵容,若枝的笑容漸漸轉成苦澀。
沉雷從天際隆隆傳來,烏雲漫天,眼看豪雨將至。
“朔嵐,你帶我去哪兒?”通向王宮高塔的階梯上,兩人一前一後一路狂奔,若枝忽然停了腳步,前方的朔嵐也隻得跟著停下。
“當然是帶你離開這裏,”朔嵐語氣中隱隱惱怒,“你竟要刺殺他,太傻了,你以為能成功?”
“我不在乎是不是成功。”
朔嵐立刻便明白了她話中的含義,神色一黯。
何苦一心求死……
“我知道你難過,”他再度拉起她的手,“可這世上隻要還有一個人在乎你,你就該珍惜性命。”
若枝慘笑起來,他說的對,朔嵐總是對的,他總是最明是非最理智的那一個。
可是這世上有許多事無法用理智去規範。
這些年,他也一定過的很辛苦罷?
“對不起。”她輕輕道,看到他鬢邊亂發想替他撫平,卻聽到塔下一陣喧嘩,想來定是漠蕊已經醒轉,驚動了侍衛正到處搜查。
“走!”朔嵐拉著她飛奔。
若枝感到幾滴冰冷的雨點拂到臉上,隨即瓢潑大雨便劈頭蓋臉地落下。雨滴落在琉璃磚上濺起水花,四周景物立時籠在一片水霧之中。
豪雨引的侍衛抬頭仰望,有眼力好的發現了他們,一隊人馬即刻進入塔內追捕。
冒雨攀爬,豆大的雨點打落在身上若枝都覺得生痛——這時節雲錦竟有這樣的豪雨,當真反常,還有朔嵐為什麼向高塔上逃,這豈非自斷出路?
但她還是任由他帶著自己走——她相信他不會辜負自己。
終於上到最高處的平台,隻見朔嵐掏出一個短哨用力一吹,雖然沒有任何聲音響起,若枝卻很是驚喜。
這無音笛是“青吏”才有的寶物,它的聲音隻有一種生物能聽見。
一記嘶鳴蓋過狂風暴雨的聲音,巨大的青鳥從遠處飛來,若枝隻見鮮紅的爪子迎麵而來,跟著身體一輕,自己已被青鳥輕輕抓起。
青鳥的另一爪籠著朔嵐,他以無音笛向青鳥下令。
在王宮上幾個盤旋之後,蒼國的神鳥向南方飛去,下方地麵上的人大聲呐喊卻無可奈何,漸漸的他們的聲音都被風聲雨聲所掩蓋。
若枝回頭看向王宮,她看到一扇窗邊有個白衣的身影,她知道那是璃驍,可此刻她無法到他的身邊去——可見而不可親,咫尺天涯,
這或許就是他們之間注定的距離。
青鳥展翅而翔,迅速掠過雲錦城的上空。
這是她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俯瞰這座城池,原本熟悉的一切此刻看來有些陌生,大雨激起的水氣讓整個王城籠在一片白色煙霧之中,看著看著若枝不禁眯起眼——
那是什麼……
白色煙霧中圍繞盤踞的巨大形體,那是什麼?
雖然她竭力地想要看清,無奈青鳥正帶著他們迅速前往南方,王城在她的視野中變的越來越遠。
直到再也看不見。
(四)
雲錦城,城如其名,天光浮雲,花團錦簇……
王宮的庭院中響著叮叮咚咚的琴聲,七葉樹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撥弄著四弦琴,可惜人小力弱,琴聲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但一邊身著絳衣的少年卻聽的極是認真的樣子。
一曲終了,小女孩放了琴,對親近的玩伴露出甜美笑容,“好聽嗎?”
少年猛點頭。
“將來我要做最好的琴師,朔嵐你呢?”
少年顯的有點羞澀,“我想得到無音笛……”
“成為‘青吏’嗎?”女孩知道“青吏”就是能夠操縱青鳥的人,父王說過那隻有富有智慧與仁慈的人才能辦的到。“好厲害……”
但朔嵐一定能辦到吧?
“你們在這裏。”
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白衣少年的笑容如陽光眩目,女孩一下子跳起身,向最親近的那人迎過去,“璃驍——!”
最親近的人,最喜歡的人……
閃電不斷照亮琉璃磚,雷聲隆隆,仿佛簷角的那些怪獸都活了,發出懾人的咆哮。
腥風血雨。
她怔怔地看著那人的白衣上滿是鮮血,她不知道哪些是她的王叔的,哪些是長老們的,哪些——
又是她父王的。
遍地都是屍體,每走一步都能踩到屍體。
她看到璃驍的手裏提著父王的首級……
紫兒,紫兒。
黑暗中有聲音在叫她的名字,她知道那是她死去的父親和親人。
亡靈不散,他們在怨恨著她。
你還活著,你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你活著卻不替我們複仇?!
你愛他是不是?!
他與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你怎麼能愛他?!
孽障!孽障!
你該死!
該死!
“若枝?!若枝?!”耳邊有人大叫,她“啊”的一聲驚叫猛地坐起身,隻覺得遍體冷汗,那從幽冥傳來的斥責聲還在腦海中回響。
“做噩夢了?”守在榻邊的朔嵐擔憂地看著她,一個月前他們逃離蒼國,青鳥載著他們來到這個位於炎蒼兩國邊境的村莊,他們謊稱是旅途中的夫妻,借了一家農戶的房子住下,一個月來他發現若枝幾乎每夜都被噩夢所纏繞。
“夢見什麼?”他想或許若枝說出來會比較好。
“忘了。”可她每次都這樣回答。
何必告訴朔嵐,這是她的魘她的罪,是因為她深愛著殺父仇人而必須背負的痛苦……就算是朔嵐也無計可施罷?
若枝看向窗外發現已經日上三竿,今日陽光甚好,豔藍天空萬裏無雲,她心念一轉翻身下榻。
“若枝?”朔嵐在她身後叫了一聲。
“我出去走走。”她笑了笑,推門而出。
朔嵐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十年流落,她去過玄國與雪國,卻是第一次踏上這南方的赤色國土。
在此處炎國與蒼國以天然的山脈為界,而村莊就在一個小小的山穀裏,若枝沿著村莊中心的大路漫步,放眼望去四麵環山,而山穀裏綠意盎然,野花遍地。
不是雲錦城的富麗巍峨,是自然的平靜和溫暖。
如果能夠忘記一切過往,或許她可以和朔嵐一起,在這裏度過寧馨快樂的一生。
但是能夠忘記嗎?
仇恨也好愛也好,如果那麼容易忘記就不是感情了。
一串銀鈴般笑聲傳來,有幾個孩子互相追逐著從遠處過來,若枝看到其中一個小女孩舉著一個糖人——上頭用紅糖圍了個圈,看起來很像雲錦城裏的那些糖人藝人的手工。
她想起小的時候,每次跟著璃驍朔嵐偷偷溜王宮,她都會央求他們買一個給她。
一開始璃驍買的她總舍不得吃,用紙包了藏起來,可是天一暖糖人就化的不成樣子,被璃驍發現了點著她的額頭說她傻。
愉悅的記憶此時已然都變成心上的利刃……
“小妹妹,這糖人誰給的?”若枝上前問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指了指村莊南邊的那戶人家,然後便與同伴們笑鬧著跑了。
她向那個院子慢慢行去,走的近了,她聽見熟悉的琴聲——四弦琴的音色。
是蒼國人?
推開半掩的院門,裏麵的情景讓她怔了怔。
不少人在裏麵,正聽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彈奏著四弦琴。雖然裝束各異,但每個人的腰間都係著青色的腰帶。
似乎有什麼不對……若枝突然這樣感到。
這個夏天,過的很不平靜。
過路的客人帶來蒼國的消息,安平川發源的雪山發生了雪崩,掩埋了許多村莊,而安平川的中段則因豪雨而泛濫成災,整個夏季又不知為何狂風四起,損壞了許多房屋。
還有,地震頻頻。
不斷有逃難的人從蒼國而來,他們描述蒼國現在的情形,地動山搖,平原開裂,水井幹涸。
王都雲錦城內,因為生計民眾已經開始暴亂。
一天,一隊風塵仆仆,潦倒憔悴的難民路過村莊,若枝為他們分發食物時他們這樣說。
若枝聽後默默無言,朔嵐則緊緊皺眉。
晚上朔嵐說他要回雲錦城,他沒有要求她同行。
若枝隻笑著進屋子裏端出與農人換來的米酒,說是要為他餞行。
飲了幾杯酒,她輕輕說,“朔嵐,炎國的氣候真是不同,夏天都過了,晚上還這樣熱。”
的確,此時太陽雖然已經落山多時,屋子裏的空氣卻依然悶熱。忽然她湊近朔嵐的身邊,“朔嵐,你身上的香味真好聞。”
朔嵐愣了愣,想了半天,才從內襟裏掏出一個繡著流雲花樣的荷包來,繡工並非精致,荷包的邊角也有些磨損,顯然有些歲月,朔嵐將之托在手心,淡淡幽香正自荷包內散發出來。
“原來你還留著,我十一歲的時候第一次繡的,你和璃驍都有,他聞了香料會打噴嚏就沒放,你的這個裏頭可是放了伽藍香的。”若枝回憶起那時兩人收到荷包時的樣子,一個驚喜一個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