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宣明半島的東部如同鳥喙一般向外突出,廣袤平原上點綴著零星樹林,安平川自西向東在平原上蜿蜒而過,水流平緩,河麵無波,天光雲影倒映其上,美不勝收。
一直以來,宣明四國的詩人都習慣於將其吟誦為地之女仙腰間的寶鏈。
掬了一捧河水拍在臉頰上,冰冷的水溫讓若枝精神一振,抬頭遠望,沿著安平川流淌的方向,極遠的地方有一點在反射著青藍的光,不明就裏的人說不定會以為那裏有藍寶石的礦脈暴露在外。
但若枝知道那隻是表示故鄉已近在眼前。
“今晚大夥就在這裏好好休息,明天就能到雲錦城。”
歌舞團的頭兒在一邊扯著嗓子大喊,若枝歎著氣按了按耳朵。
“頭兒的嗓門都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下力氣地喊哪?”身邊明眸皓齒的女孩半真半假地向若枝抱怨,說完自己又失聲笑了出來。
若枝也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陷入自己的心事中去。
明天就能到雲錦城……
已經十年不曾回來,不知道城裏現在是什麼樣子?
從離開的那一天起,她在心裏設想過無數歸來時的情形,但從未想過自己以舞者的身份,跟隨雪國的歌舞團一同來此。
說起來,當真世事難料。
她獨自沉浸在心事裏,沒覺察到身邊的同伴們不知何時停下了手邊的活計,定定地看向天邊,本來喧鬧的小樹林也一下子安靜下來。
“若枝你快看!”一旁的阿鈴用力扯著她的衣袖。
起初隻看到天際的一個小黑點,但它不斷靠近變的越來越巨大,臨近了,能看的出形體了,已經如同一大片青雲——是遮天蔽日的氣勢。
身形如同白鷺,朱紅的足和喙,周身所被青色羽毛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屬的光澤,長長的尾羽和翎毛卻是如雪潔白的。
巨大而美麗的鳥急速掠過上空,眾人隻覺得天空受了片刻的遮蓋,然後隻是轉眼的功夫,那身影便消失在東方的天際。
“那是什麼?”阿鈴看著它遠去的方向,長長吐了口氣。
“青鳥,它是蒼國守護神的使者。”若枝輕聲道,似乎是在解釋給她聽,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之後同伴們熱烈地交換著看到神鳥的心情,若枝卻隻是獨自走到一旁,若有所思。
青鳥嗎?不知道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呢?
夜晚,滿月高懸中天,東部平原特有的微風穿過林間,同繁茂枝葉一起弄出沙沙響動,然後輕柔地拂上雲錦城高大的城牆。
青色的琉璃磚,在月光下泛著微寒的光。
有個身著月白色長袍的人立在城牆之上,夜風輕掠開他額前的垂發,仿佛不忍那對那麼明亮的眼睛被遮了光芒去。
“王上,這麼晚了您怎麼在這裏?”一個身影無聲無息的在白袍人身後出現,嬌柔的聲音裏透出一絲責備。
“在宮中悶的久了就想出來散散心。”璃驍笑著轉過身去,“生氣了?”他問一身紫衣的少女。
“漠蕊不敢。”少女著急地辯解,“隻是擔心王上的安全……還有,慶典在即,禮祭大人已經等侯您整整一天了。”
“慶典?”
“慶賀您登基十年的慶典,王上,禮祭大人安排您在那日召見各國派遣的使節。”漠蕊不動聲色地提醒著主上這一公務的重要性,卻隻見璃驍露出一些不悅的神色,“我的登基這樣值得慶賀?”他邊說邊笑著,語氣是說不出的嘲諷。
“王上,”漠蕊有些無可奈何,“隻有敗者才耿耿於懷……”
而當年您是得到最終勝利的人,又何必如此?
沒有人接續她的話,蒼國的統治者轉過身背對了她,看背影似乎在側耳傾聽。
她屏息聽去,城中不知何處有人正彈奏四弦琴,隔的遠了,琴聲入耳斷斷續續不成曲調,自然也聽不出有什麼好,她不明白主上為何這樣的專注。
“嗬,”璃驍一聲輕笑,“朔嵐的琴還是彈的這麼差。”
聞言,她的心漸漸下沉。
原來……還是為了那個人。
沒有覺察少女的心緒,璃驍一直仔細傾聽直到琴聲嘎然而止。滿月的光輝或許太明亮,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想起十年前的今夜。
那天應該也是滿月罷?可惜烏雲漫天大雨瓢潑,一點月光也沒有看到。
青色琉璃磚砌起的城牆仿佛高聳入雲,城門洞開,商隊行人絡繹不絕,而昨天見過的那隻青鳥就停在城牆之上,狹長的眼俯視著進出城門的人。
到達雲錦城的城門時,歌舞團的人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長久已來,宣明島便分為四國——東之蒼,北之玄,南炎西雪。
雲錦是蒼國的王城,雖然之前眾人也曾設想過此地的熱鬧繁華,卻未想過竟興盛如此。
一幹因驚歎而興奮,互相喋喋不休的人中,隻有一個人沉默不語。
為什麼隻剩下了一隻青鳥?
若枝想起那年離別時刻,她最後一次回頭望向雲錦城奇跡一般的琉璃城牆,數十隻青鳥盤旋城上,鳴聲直達九霄。
為何今日隻餘獨個,形單影隻?青鳥是蒼國的守護聖禽和象征,它們數量銳減,絕非吉祥之兆。
她曾經熟悉的一切,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這時從城內出來一隊人,看上去都是青年男女,個個身著厚厚的行裝,一副即將遠離的樣子,旁人雖沒有在意,若枝的心裏卻生了疑惑,隻因隊伍中有個眉毛粗粗的年輕人抱著四弦琴——那是蒼國特有的樂器,這支隊伍想來多半是蒼國人。
這樣打扮,是要遠行去哪裏?宣明四國中蒼國人最是故土難離,往往生在哪裏便死在哪裏,一輩子都在一個地方是常有的事。
不想如今倒有這麼許多人背井離鄉。
她的心中,一陣悲涼。
那個人,他究竟做了什麼……
歌舞團的人與守城的軍士交涉,若枝獨立一旁滿懷心事,四周是往來客商進進出出——誰也沒有看到城牆上有個絳衣人,正看向人群中的若枝,精悍英挺的麵目上滿是驚詫之情。
(二)
“什麼?!一罐水要一個銀錢?”
剛在驛館落腳,風塵仆仆的一行人來到餐堂想領略一下蒼國美食,卻不想剛坐下叫了一杯水,一問價錢大驚失色。
歌舞團的人用的是在宣明島上通用的銀錢,隻是一路走的平原直道,風餐露宿的都沒什麼機會問物價,這一個銀錢在雪國夠買下五罐上好的葡萄酒還有的剩,雖然地域有別,但蒼國的水也未免貴了些。
何況此地本非缺水的地方,雖然安平川在城外十幾裏的錦山腳下轉成暗河,但雲錦城內水井無數,家家有水戶戶有花是宣明聞名的……
“客人遠道而來不知道罷?我們這裏也不知怎麼了,從半年前開始,城裏的井就一口接一口的涸了,哎……後來也不知是哪個的主意,拿了水出來賣,眼看這水的價錢……”
掌櫃的也不是很老,大約四十開外,隻是說起眼前的艱難,竟像平添了十歲的年紀。
難道說剛才在城門那裏看到的那些人,是外出逃生的麼?
若枝心中詫異,她沒有想到雲錦城繁華的背後,如今竟成了這樣的局麵。
最終大家還是出錢買了水,掌櫃因為得了一筆不小數目的銀錢很是高興,上了水就樂顛顛地跑去張羅上菜,眾人默默地喝水解渴,一句話也不說。
若枝向外望去,從驛館的窗子可以看到王宮,和雲錦城的城牆一樣,皇宮以青色的琉璃磚砌起,覆著白色的瓦片,如霜相被。
蒼國的王就居住於此,而今番他們由西方不遠路途到此,正是受了雪國國君的委派要為蒼王的登基慶典助興——
十年前,蒼王璃驍在一個腥風血雨的夜晚登上王位,他一手執劍一手提著前任蒼王的頭,腳下踏著累累屍骨,一步一步走進王宮。
他本是蒼國的大將,殺了自己的主君和一眾老臣後方得到王位。
可是如今……
若枝閉上了眼,仿佛無法承受王宮的牆壁反射而出的夕光。
此時,離慶典還有三天。
“昨天我聽到你在彈琴。”
王宮的一處庭院,璃驍在水池邊坐著,池中的水隻有半滿,十幾條錦鯉因為身軀太大,遊動起來十分困難——這裏本是個泉眼,但一個月前泉水便停止湧出。
不過現任的蒼王對此一點也不在意,看著眼前絳衣人神色肅穆的樣子,他隻是笑著提起昨夜在城牆上賞月時的事。
“彈的真難聽,那畢竟是晴紫的琴……你擺弄不來的。”璃驍煞有介事地歎氣。
身著絳衣的男子與他年紀相仿,劍眉修目甚是英武,隻是眉宇間滿是憂色,不若蒼國之主的從容淡定。
“你來不是為了讓我嘲笑你的琴藝罷?”看他許久不說話,璃驍終於自行詢問。“還是你來是為了恭賀我的登基慶典?”
“我有些事要向您稟告。”朔嵐拱了拱手,看向在一邊護衛的漠蕊。
璃驍揮手讓她退下。
“說吧。”蒼國國君看著自小一同長大的好友。
“今天早上……”
音量轉至竊竊私語,因為王令而不得不離去的漠蕊在兩人看不到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從微風送來的隻言片語中努力參詳談話的內容。雖然非常冷靜地保持著理智,但是在感情那一方麵,少女卻有冬天寒風掠過臉龐時的感覺——又冷又痛,她明白始終有些事她無法觸及,始終有些人,她代替不了。
慶典的當日,雲錦城熱鬧非凡。
通向王宮的大道兩旁站滿了百姓,宣明其他三國的特使帶著各自的隊伍入宮,禮樂聲合著青鳥的唳鳴回響在城池上空。
若枝站在二樓的窗邊,樓是臨街的,她居高臨下看歡樂的人群。
百姓們並不在意如今的王是如何登上的王位……慶典時隻消享樂就好。
她看到一個小女孩舉著糖人一路跑來,不小心被石子絆倒,人摔了糖人也摔了,立時就放聲哭了起來。哭聲引來兩個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個扶起女孩替她拭淚,一個去小販那裏又要了一隻糖人回來,兩人一唱一合,好歹哄得她破涕為笑。
三個孩子不多時便拉著手擠進人群再也看不見,此情此景卻觸動若枝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
摔倒時扶起她的臂膀,拭淚時從手心傳來的溫暖,輕聲安慰的話語……
所有這些,現在又在哪裏呢?
“若枝?”阿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還沒換衣服麼?一會兒我們就要出發了。”
“知道了。”
阿鈴得到回答便下樓去,若枝深深吸了口氣,合上窗開始更衣。
百重紗千重紗,掩麵掩心。
負責禮祭官員宣告雪國的舞伶覲見時,王宮大殿上的宴會正是最高潮的時刻,酒過三巡,麵酣耳熱,殿門一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排成“人”字隊的舞者身上。
隻是為首的那個戴著麵紗,隻留一對含情美目顧盼生輝,所有人都覺得有些掃興,席間傳出幾記噓聲。
阿鈴不明白若枝為什麼堅持要戴上麵紗,其實這樣的場麵,正是她們這些作舞伶的女子大展風姿的好機會,若能得貴人的垂青,縱使隻有短短的眷戀也好,所得想來也能保數年衣食無憂,不用辛苦地東奔西走……
不過……她告訴自己也沒什麼可在意的——若枝本就不是雪國人,她是他們在來蒼國的路上遇見的,頭兒見她舞姿絕妙才同意她留下。
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外人罷,自己何苦操那樣的心呢?
這樣想著,忽聽鼓點敲響,她一揮水袖,向離的最近的那個年輕官員投去一笑。
舞樂方起……
好。
真好。
兩邊席位上不斷傳出這樣的私語聲,西方雪國的舞蹈本就著稱宣明,今日的舞伶都是青春少艾的美人,訓練有素天資甚高,此刻起舞,翩若驚鴻宛如遊龍自不必說,目光流轉間也不知傾倒了多少人。
但蒼國國君的目光卻隻落在為首的那個女子身上——她不像其他人那樣身著雪國的白色,而是一襲青衣,騰挪翻轉之際,倒像是青鳥在碧空中恣意翱翔的樣子。
蒼王的眼中,興味甚濃。
不多時,鼓點聲歇,樂曲漸止,舞伶們一一停下,恢複原先的隊列,各自屈膝跪地,低頭見禮。
“蒙麵的那個,”蒼王左手支頭,右手伸出勾了勾食指,“上前來。”
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歌舞團的其他人也是好詫異,王者喚她們這些舞伶上前,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
阿鈴知道自己有些嫉妒。
她看著若枝在蒼王的示意下一步步靠近王座,心裏歎息怎麼自己卻沒這樣的福氣——
對了,若枝好象是蒼國人……
“讓我看看你的臉。”蒼王下了命令。
青衣的舞伶開始解下重重圍繞的麵紗,一層又一層,一時間殿上變的極其安靜。
她也沒什麼好……不過是那麼個樣子,蒼王見了她一定會失望,阿鈴在心中不服氣地想。
忽然若枝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她掄起利刃刺向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