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麻子眼睛一亮,起身向胡雪岩拱手道:“幸得先生指點,幾乎壞了大事!”
局外人並不知道他倆擺的茶碗陣內容如何,都對尹大麻子突然拜服感到詫異,就算洪門中的一些弟兄也是一頭霧水,隻有幾個資格老的才明白其中玄機。胡雪岩依舊不語,頷首微笑,端起茶杯吹拂茶沫,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因為胡雪岩精於買賣行情,剛到湖州,便把當地收絲行情打聽得一清二楚。按時價,當地每擔上好生絲也不過二兩銀子,但據他掌握的情況,上海洋商出口到英倫三島的每擔生絲啟運價就超過十兩銀子,兩地相差五倍之多。胡雪岩見洋商利潤之高而心裏不平。他的不平並不是因為嫉妒,而是洋人盤剝的是中國人,自己感同身受。洋商在湖州壓價收絲,一方麵是因為湖州交通不便,百姓信息太閉塞,讓洋人鑽了空子。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順生堂為維護當地秩序,獲得穩定財源而聽任洋人壓價,為“洋”作倀的結果。
胡雪岩打算同尹大麻子攜手合作,壟斷生絲收購,把洋人擠出湖州地麵,便可同洋人討價還價,提高生絲價格。
尹大麻子並不傻,他明知洋人收絲壓價,苦於無好搭檔合作,無法壟斷生絲市常所以當胡雪岩主動提出團結一致、對付洋商時,尹大麻子如遇知音,腦中一亮,立刻放下架子,向胡雪岩致歉認輸。尹大麻子深知以胡雪岩的財力,加上知府為後台,順生堂若與他攜手,這是多麼理想的事情。一旦壟斷可行,順生堂的財源將如滾滾巨流,前景極為誘人。
胡雪岩也是自我感覺良好,心生得意之情。在茶壺陣中,他又勝了一招,於是兩人不再打啞謎。
尹大麻子令手下擺上酒席,一時觥籌交錯,推杯把盞,煞是親熱。席間,胡雪岩和尹大麻子約定,合夥做蠶絲生意,壟斷湖州市場,把洋人擠出湖州。
其實胡雪岩心中的計劃可不隻是壟斷湖州這彈丸之地而已,他要的是全中國的市場,甚至他還想把生意做到國外去。這些他並沒有跟尹大麻子說。尹大麻子的眼界畢竟有限,跟他說他也未必會理解。
胡雪岩決心與洋商鬥法,一方麵固然是要謀利,更重要的卻是他身上根深蒂固的一種民族之義。
江南是中國蠶絲業發達的地區,在洋人入侵之前,一般都是手工染絲業,由當地一些小手工作坊加工。因此,與蠶絲業有關係的人家數以萬計。一旦市場上出現什麼風波,往往就會使無數人家破產,淪為難民,甚至背井離鄉,流落四方。古詩即有雲: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說的正是養蠶人家的困苦生涯。在清朝,政府對江南,特別是江浙一帶的蠶絲業最初是采取保護政策的,禁止壟斷、哄抬價錢或賤價收購,所以江浙一帶的蠶絲業一直發展得很好。然而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洋人的勢力一侵入中國,形勢一下子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西方機器工業的生產效率,遠遠高於落後的手工作坊,而且質量也超出傳統的手工技術。洋人先是大量收購生絲,然後再把生絲運回國去,這使得江浙一帶的手工作坊因為缺乏生產原料而不得不關門。在許多手工作坊紛紛倒閉以後,洋人就控製了蠶絲市常蠶農的蠶絲除了洋商無處可賣。他們就狠狠地壓低價格,而剛出的生絲如果沒有特殊的保護措施,不出一個月就會變質,從而分文不值,那些蠶農根本不敢久留。況且蠶絲業一直是江南一些地區的生產項目,維係著千家萬戶的命運。如果絲質變壞,洋人不收,這一年的工夫就成為烏有了。所以盡管洋人把價格壓得特別低,蠶農也不敢在自己手裏保存,隻能心裏滴著血把生絲送往那些洋人開放的絲行。
胡雪岩把這些都看在眼裏,記在心頭。他也知道洋人的機器很先進,是將來的必然趨勢,但他認為從手工作坊到機器生產要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正如一個體弱的病人不能用猛藥一樣。如果任由洋人肆意妄為,廣大的蠶農絕大多數將會破產,甚至流離失所,這是胡雪岩不願也不忍見到的。他決心與洋人鬥一鬥,最低限度可以減緩一下這個過程,讓蠶農有個喘息之機。
胡雪岩和尹大麻子結盟以後,湖州的生絲被他壟斷了。這一年到湖州收絲的洋商碰了一鼻子灰,因為無絲可收,隻好收胡雪岩的,而且價格上也不得不做出較大的讓步。這樣一來,胡雪岩和尹大麻子自然賺了不少銀子,蠶農的收成也比往年要好了不少。
雖然初戰告捷,但胡雪岩沒有沾沾自喜。他知道,洋人不會輕易就範的。考慮再三,他請已經升任浙江巡撫的王有齡上了一道奏折,奏折上寫道:江南乃產絲重地,蠶農以養蠶為生者眾。然近年來,洋人囤積居奇,其利幾已被剝奪殆盡,富可敵國之江南之大戶,於今所餘無幾,更無論弱小蠶農。民無利則國無利,民貧則國弱,民心不穩,則國基不固,有鑒於此,本撫台痛下決心,矯治弊玻茲有商賈胡雪岩者,忠心體國雲雲。奏章中把胡雪岩的行為大大誇揚一番。同時對洋商給政府經濟帶來的危害也作出了準確的剖析。所以奏章一到京中,許多大臣都認為有理,紛紛上奏皇上,希望其他省份也效仿浙江胡雪岩的做法,給洋商點厲害瞧瞧。
洋商本來已經通過他們的洋務代表進京賄賂京城的一些高官,希望打擊一下胡雪岩。誰知被胡雪岩先行一步,那些受賄的官員一見風頭不對,誰也不敢貿然行事,結果洋人的這招就落空了。但他們並不甘心,他們放出風聲,說今年他們堅決不收胡雪岩的生絲,價格低也不行;而在其他省份大量收購,不但高價而且是現銀。
這一招果然厲害,如果洋人真的從別的省份收購到足夠的生絲,哪怕是隻夠維持一個月的生產,對胡雪岩來說都是不敢想象的。胡雪岩苦思對策,第二天他就帶上劉不才趕到了上海。
胡雪岩為什麼要去上海呢?原來上海是洋商們的聚集地,這裏聚集著各種各樣的商行,包括大大小小的各國的絲行,而且所有運往國外的生絲幾乎全都是從這裏裝上船的。洋商們在中國做絲綢生意,是通過他們在中國的經紀人做的。洋人出資,雇用一些精明能幹的中國商人,由他們出麵把生絲收到上海,然後再給他們一筆傭金。當然和洋人的巨額利潤相比,這些經紀人的傭金實在是少得可憐,但他們自己沒有足夠的資金,因此不可能平等地與洋人討價還價。
胡雪岩的想法是聯絡這些洋人的經紀人,一起對付洋人。而要聯絡這些經紀人,首先得找一個人,這個人要在他們之中有威信,說話要有份量。胡雪岩先找到古應春,把這個想法一五一十地向古應春講了,最後問道:
“老古,你可知道,上海有沒有這種人物?”
古應春略一沉思就向胡雪岩道:“小爺叔,要說上海這種人物倒是有一個,隻是這個人並不好接觸。”
“哦,你且說說。”
“這個人叫陳正心。家財萬貫,為人豪爽,素有‘小宋江’的美譽,在上海的黑白兩道都是一言九鼎的角色,而且本身也搞蠶絲的生意。”
“好,這個人是合適的人眩隻是你說他不好接觸又是什麼原因?”胡雪岩迫不及待地問道。
古應春接道:“這陳正心,為人有個怪癖。隻要和他投緣的,便把你當親兄弟看待,即便是打他兩個耳光,他也不以為忤;但他要是看你不順眼,便是你送他一座金山,再叫他三聲爺爺,他也不肯理你!”
“哈……這個人物倒真是有趣!”胡雪岩一聽不由大笑,笑過又問道:“隻是他看什麼樣的人才會投緣呢?”
“這倒說不準,沒有一定的!”
“那他可有什麼喜好?”
“有,陳正心好賭!而且賭得很大!”
“好,我有辦法了!”
古應春一愣忙問道:“小爺叔,你有什麼辦法?那陳正心我也曾試過去接觸,可幾次都被他拒之門外,好不尷尬,你可要小心行事。”
“放心,你忘了劉三叔也來了嗎?”
“劉三叔?”
“你倒忘了,他最大的本事是什麼?”
古應春這才想起,這劉不才正是賭場上的一把好手,而且這些年跟著胡雪岩曆練得極其精明,和那陳正心是同道中人,當然易於接近。不由暗自佩服胡雪岩心機的靈巧。
胡雪岩當即叫人把正要休息的劉不才請來。
“三叔,想請你接近一個人,這位可是賭國一位高手,隻有你才能接近他。”
劉不才一聽不由發愣。原來,他自從跟了胡雪岩已經戒賭,這次胡雪岩卻要他開戒,一番來之不易的決心和毅力輕易付之東流,未免可惜。
“三叔,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依我看來,人皆有賭性,隻要能控製自己,有時候這也是一種本事。況且我現在也需要你的這種本事,你幫我一個忙如何?”
見胡雪岩一臉的誠懇,劉不才哪好再推脫。他這一開戒,不但這次幫了胡雪岩的大忙,在這之後收服小張秀才的時候也足借了他的賭藝,這些前文也有交待,自不煩言。
劉不才既然答應了就先問胡雪岩:“雪岩,既然是幫你的忙,我自然沒話說。隻是你得把話說清楚,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我接近他以後該當如何?”
胡雪岩和古應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不一會兒,劉不才已經對這件事和陳正心這個人有了大致的了解。最後胡雪岩才道:“三叔,明天晚上,老古會通過上海商會會長張大爺出麵請客,陳正心一定會到。到時候,有人會安排你們在一起,至於其他的事就靠你了。”
第二天晚上,胡雪岩一行三人來到張大爺家。那張大爺其實已經不理事了,隻是威望素著,財大氣粗,為人又很開朗,所以大多數商界人物還都是很給麵子的。
筵席一上各自就坐,劉不才旁邊正是那位“小宋江”陳正心。酒席筵上劉不才有意談些賭場軼事,引得那陳正心興致盎然。見劉不才話語風趣,而且儼然是個中好手,陳正心不由技癢,而對劉不才已是有幾分投緣。席上便邀劉不才席後賭兩把,劉不才欣然從命。一旁的胡雪岩會心一笑。
席後,陳正心又找了兩位平素的賭友和劉不才要到他們家去賭。劉不才向胡雪岩望去,胡雪岩一點頭,表示你隻管做便是,劉不才便放心和陳正心三人到了陳府。
陳正心喜歡麻將,問劉不才可以不可以。劉不才一笑對他說道:“陳兄,有道是客隨主便,在下一定奉陪。”
陳正心非常高興,當下命人擺下牌局,四人坐定,開始打牌。劉不才懷裏揣著胡雪岩給他的四萬兩銀票,心裏有底。他開始並不急於和牌,而是仔細觀察每位牌友的打法和牌路。他發現陳正心的牌打得很老練,但是過於謹慎,往往一副好牌都被他在手裏捏死了。而另外兩位則是見牌就和,有時做起大牌來,又顯得太過草率。總之和劉不才相比賭技不在一個檔次上。牌風摸透以後,劉不才就隨心所欲了。前四圈下來,他故意讓陳正心輸。雖說隻是兩萬多兩銀票,對陳正心來說隻是小意思而已,但人都有好勝之心,輸是誰也不高興的。
夜半時分,陳正心不想散,大家吃了宵夜後又挑燈夜戰。
這次劉不才改變了打法,盡量壓住另外兩位,並且全力幫助陳正心和牌。他全力給陳正心喂牌,陳正心的牌風頓時順了起來,亂吃亂碰都有理,開始不斷地和牌,而且還和了幾次大牌,打得另外兩位額頭直冒汗。
劉不才見另外兩位也想做大牌來挽回敗局,他就以和小牌的方式來攪局,要不就給陳正心點炮。並且似有意無意地讓陳正心看到自己的牌,不時還點兩句有所指的話,當然是另外兩位不明白的話給陳正心。陳正心也是此道高手,豈能不明白,心裏不由暗暗感激。那兩位越是和不了牌,打得越急躁,越沒章法,最後一氣之下散局而去。
劉不才卻沒走,陳正心留住了他。他贏了三萬二千兩,陳正心贏了四萬兩銀子。陳正心對劉不才說道:“劉兄,我知道今天是你暗助於我,這四萬兩銀子有你一半。”說著,拿出兩萬兩銀票推給劉不才。
劉不才當年豪賭的時候,也很少有一場進出這麼多銀子的手麵。此時贏了這麼多銀子,見陳正中又給他兩萬兩銀子,不由愣在那裏。
陳正心不免覺得奇怪。他心想:莫非劉不才嫌少?這個念頭一閃而滅,看這個人不是那種人,肯定是想有一句話要交待。
而事實上,劉不才是在心裏犯矛盾。說實話,這兩萬兩銀子可不是筆小數目,就是把自己家傳的藥號恢複起來也綽綽有餘了。可如果自己拿了這筆錢,反倒顯得自己有圖而來的,讓陳正心小瞧了自己,雪岩的任務怎能完成?銀子總有花完的一天,像胡雪岩、陳正心這樣的朋友是不能完的!
這兩萬兩銀子不能要,而且還要更漂亮一些。想到這兒,劉不才暗暗一咬牙,向陳正心笑道:“陳兄,你是不是瞧不起在下?”
陳正心一聽忙道:“劉兄,何出此言?你我一見投緣,我怎麼會瞧不起你呢?”
劉不才用手一指那兩萬兩銀票道:“既然如此,這是何意?”
這一下倒把陳正心說得臉一紅,因為江湖上的人對錢字看得可比義字輕多了。陳正心明白劉不才取義不取財,不禁心中暗道:慚愧。連忙說道:“這倒是在下失禮了。望劉兄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