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張機,舊書長記舊時詩(2 / 2)

正值初春,遠柳已抽芽泛黃,霧氣低籠,雲煙塗染著眼前的一切,更顯得模糊不實。恍若夢中,還是少時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的汴京,繁華如織的天街,擠滿了遊玩的人們。她還是那個不知人事繁複的少女,在人群中穿梭旋舞,歡樂無憂。

是誰的一曲婉轉悠長的笛聲,驚破了她的佳夢?《梅花落》的調子淒婉哀涼,如泣如訴,仿佛在提醒著她,往事已不堪追憶。她又問:“春意知幾許?”

春意分明正濃,自己卻已遲暮,早是無心再賞這蔥蘢的美景。春意幾許,於她又有何相幹?

女伴來邀她外出,勸說道:“元宵佳節,融和天氣。”一年一度的上元節,又是春裏難得的好天氣,若把自己困在屋裏不出去看看,豈不辜負了上天的美意?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那該是多熱鬧的場景,如果歡喜可以感染,那她必不會像現在這樣眉頭緊鎖。她卻婉拒了來者盛意,並非不願去看看這些個不屬於她的繁華,且看她再問:“次第豈無風雨?”春裏多雨,此刻風和月明,豈能料到轉眼風雨來襲?世道這般無常,還不如守著難得的一份安寧,不去招惹難測的天意?

所以,唯有“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香車寶馬,可見來者定是富貴人家的內眷。酒朋詩侶,亦見清照晚年尚有數友,不至於孤苦無依。可惜,此時的清照,“情懷不似舊家時”,倒寧願一個人,歲月可再安靜些。

上闋三問,也正真實反映出清照暮年的心境。一場又一場命定的離散,終是沉澱下來,倉促卻又從容,悄悄地,收藏成永生的秘密。

尤記當年汴京佳日,閨中的女子偏重的便是這三五明月滿的時候,“家家簾幕人歸晚,處處樓台月上遲”。當時的她,擁有著豐裕的生活,難得的還是那份享受日子的閑心。她會頭戴嵌有翠羽的帽子,飾有金線撚絲的雪柳,穿著端莊秀麗,才肯出門偕女友一同共賞花燈。那時仔細裝扮,卻還並不為何人……

時光輪轉,在黑夜裏千山萬水地奔,那急促的呻吟驚醒了沉睡的風,有的呼嘯狂吼,怒訴這人世的無常;有的彷徨徘徊,尋找著輪回的因果;有的輕緩悠閑,清唱出回旋在山中的天籟……

轉眼,一生已過……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再看鏡中人,鬢發散亂,頭染白霜,容顏憔悴。同是元宵佳節,她已無打扮的心情,也無遊玩的閑趣。於她來說,每一天又有什麼不一樣,都是洪流中的一滴水,湮沒在歲月裏,不著痕跡。倒不如獨自躲在簾內,靜聽別人的歡聲笑語,還能再感受一次生命的熾熱。

再後來,萍蹤無跡,清照可能已離開臨安,可能還在,隻是估計她逝於紹興二十六年(1156)前後,又或者不……

沒有人知道她生命裏最後一場雪飄落在何方,卻沒有人不知道她的一卷《漱玉詞》。滿紙的墨香,開成菡萏三百株。今月清涼,恰如她眼裏的那一般……

這,就是結局……

宋人中填詞,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於秦七、黃九爭,不獨爭雄於閨閣也。

——楊慎《詞品》

清照以一婦人,而詞格乃抗軼周柳,雖篇帙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為詞家一大宗矣。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淮海、大晟,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

——《白雨齋詞話》

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雲“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白雨齋詞話》

作長短句能曲折人怠,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

——王灼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稱詞家三李。

——沈去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