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九張機,舊書長記舊時詩(1 / 2)

——結篇

結 篇

這一年,她五十一歲,逃難金華。

那些在紫陌年華翻飛的浪漫詩情,到如今,隻剩下一身縞素的衣裳,守著時光的荒涼。思念是這漫長的黑暗當中唯一的光,深埋在亂世裏,撕裂,愈合,無法回頭……她用筆墨描出生命道道皺褶,待到打破了鏡花水月的想象,回歸真實的孤單,才發現,原來,這一切也不過如此。

那深深的愁,是至今才看得清的真相,黯淡的宿命最終零落成泥。今生縱已,若能在流轉輪回中重逢,再守一歲枯榮,該有多好……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

春風寂寥,芳菲凋零,委身塵埃,餘一園料峭的清寒。一切的歡會在此刻都消隱在歲月盡頭,紛飛的落紅,仿佛隔著前世今生的墨香,踏歌而來,化作灼灼的情塵,落滿她的肩上。這是思念的季節,縱花千樹,今夕何處?前塵往事也恰如了這漫天翩躚的姹紫嫣紅,轉眼狼藉。

還有多少恩怨情債,值得用餘生去換算?是誰,端坐在這水濱之上,暗自神傷?“日晚倦梳頭”,慵懶倦怠,任發髻淩亂,妝容模糊,也無心整理。心中柔軟的一方,已不知在何時起,長滿了青苔,掩埋了種種愛恨。而今孑然一身,了無牽念,又何必再梳頭整裝,用虛無的情意裝點光陰的荒蕪。

花開花落,月盈月虧,年年複如此。手邊一本《金石錄》還在,卻也隻有她剛寫成的《金石錄·後序》尚有一點溫度,像花落成泥後未被埋沒的一縷清香,提醒著她,滾滾紅塵之中,他與她已相隔了生與死。“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無非是一場流雲散霧,為了紀念往日的歡喜而存在,沒有天荒地老,沒有滄海桑田,或因或果,都已成為過去。

似有千絲萬縷的訴說,哽咽在喉。這一路無邊,卻沒有辦法再回頭一眼。不知忘川河畔,掬起的一捧水,可有當年案頭的一壺香茗清甜?不知冥泉路上盛放的曼珠沙華,可有人間涼月下那一株白蓮一般的清雅怡人?不知再一世,煙火迷離,你可還記得三生不滅的等候,還記得托付與你深重的情意?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她自言道,聽說金華的雙溪春光正好,總比眼前風摧殘花之景色要好,還可以泛起一葉輕舟,盡賞這大自然的惠贈。正如當年溪亭日暮,“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般的歡喜許能抵下些刻骨的疼痛,就似昏閃不定的星子,能減輕深入黑夜的惆悵。

她卻又說:“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縱然借得一篙春水,遊賞於雙溪之上,可抑鬱在心中化解不開的繁贅濃愁,豈是這舴艋小舟可乘載得了?一船離恨,悠悠蕩蕩,在風中隱動著空落的舊夢,漸行,漸遠……

紹興四年(1134)末,金兵撤退臨安,翌年正月,金帝完顏晟病逝。二月,宋高宗回到了臨安府的行宮,安於一隅,宋金之戰暫時有所緩和。四月,宋徽宗逝於五國城,至死無法還鄉。

清照隻在金華居住了半年餘,又回到了臨安。紹興八年(1138),南宋定都臨安,竟現一派升平的景象。某年元宵之日,清照寫有一闋《永遇樂》,那是她晚年全部的光景: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永遇樂》

天邊的落日如熔化的金子般絢麗,炫目生輝。天淡暮煙凝碧,輕紗似的暮雲聚攏在一起,恍如合成渾圓無瑕的璧玉。上元佳節,處處歡聲,街上喧囂嘩鬧,人人都在忙碌著,張燈結彩,著妝整衣,相約結伴。而她竟問:“人在何處?”

人分明就在,在這臨安城的繁華裏。隻是,人又何在?這些年,顛沛流離,四處漂泊,何處為家?恩愛夫妻,各散陰陽,豈不叫人唏噓悲哉?這一問,真是問得慘淡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