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軍畫角淒鳴,久久地回蕩在暮色裏,入耳的是悲壯和惆悵,攪起了藏於她胸懷的家仇國恨。以前還有他伴於身旁,彼此安慰,如今,她隻能寡居獨處,連傾訴的人都沒有了,痛隻更痛……
景因情極,上闋筆筆皆是遠景的描寫,卻又字字如血,傷心慘目,讀之令人生悲。
香爐已熄,殘酒亦不能銷愁,心裏依然是一片荒寂。蹉跎又如何,生命也不複往昔蒼翠的美好,枯藤遮藏住所有的色彩,晦澀的光陰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尋常。原來,這入了骨的傷,也是可以習慣的。
西風颯颯,梧桐花落,風中拂起的是漫天的離散的意味。仿佛,還來不及與日光好好戀愛一場,便已倉促落幕了,連回旋的機會也沒有。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憶起恍若一夢,卻在夢中遺落了一顆愛的種子,生長成如錦的故事,卻又在刹那轟然坍塌成涼薄的人世,決絕扼斷了所有的希望。
隻要對哀傷守口如瓶,是否就能在紛繁的塵間安然無恙?獨自行走,在溝壑難填的生命裏,再尋不得平常煙火裏的春天。“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把這個未完的故事托付與詞篇,到底是在訴說一場完結,還是一個新的開始?
不過以悲痛為名,期待下一次的輪回,再相遇……
顛沛流離
光陰最為無情,伉儷恩愛已是不可觸及的痛,那些留在紙墨上的往昔,沾有相攜陌上的花香,還有脈脈深情的溫軟細語,點點滴滴,仿若風煙一般消散,徒留的隻是生者無可複加的哀傷。
她久久凝望天際的繁星,或有璀璨的一顆,宛似他的模樣。而在人間,他們已經錯身而過,走往不同的輪回,再沒有愛眷廝磨的資格。她就這樣,反反複複地重溫,似乎他還在,還在身邊,與她一同整輯古書、編理文物,共享一段春光,一闋清歡。
清照在明誠亡故後大病了一場,心倦神疲,僅存喘息。紅顏憔悴,風華凋殘,她卻隻能偽作堅強,強撐著這個已經失去主心的家,在風雨飄搖的世道,保存著最後一點屬於她與明誠的懷念。清照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手頭上的兩萬多卷書籍、兩萬多卷金石碑刻拓本,還有其他器皿被褥等物品,數量之巨在當時可接待一百多位客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明誠去世後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一個惡人看中了清照家中的古器物,且知清照已是孤寡病苦的殘軀,以為正是下手的時機。這個人名為王繼先,奸黠善佞,是宋高宗的禦醫,位高權重,卻私占民居、搶奪婦女,無惡不作。他來到清照家裏,提出用三百兩黃金全部收購她手中的古物,作若不從則強搶之勢。
幸好明誠的姨兄謝克家正任兵部尚書,得知此事後立即上奏高宗道:“恐疏遠聞之,有累盛德,欲望寢罷。”高宗隨即“批令三省取問繼先”。王繼先的奸計才未能得逞。
建炎三年(1129)閏八月,北方戰事更緊了,金人已破數城,步步逼近建康。宋高宗已分遣六宮,一一疏散到別處暫居,自己往浙西方向逃亡。朝廷又傳來了長江禁渡的消息,一時百姓間人心惶惶,大家也都收拾行裝準備隨時起身避禍。
於清照來說,孤寡之命已不足惜,可這大批的古籍文物是明誠生前至愛,物物皆有亡夫的氣息。戰禍可及身,但這些東西是要保護周全的。
她想到了明誠的妹婿李擢,他時任兵部侍郎,正在洪州(今江西南昌)護衛隆祐皇太後(宋哲宗的皇後)。洪州相距建康還有一段距離,相對較為安全。清照決定赴洪州投奔李擢去,於是委托明誠的兩位舊屬,先帶著數千卷古籍文物及一些器具先行到洪州安頓。
豈料時局瞬息萬變,再完善的計劃也不抵天意的驟然更換。十月底,金兵竟分一路追至江西追捕隆祐皇太後,戰事頓時延及洪州。十一月初,洪州知州王子獻棄城而逃,隆祐太後匆匆撤離,南下而去,包括李擢父子等眾臣子也紛紛逃竄,洪州成了空城,金人不費吹灰之力迅而攻破了。
清照隻能悲歎:“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金石錄·後序》)”當初從青州連艫渡江而來的許多古籍,還有新收集而來的器件,都散為了虛渺雲煙。明誠與清照一生的心血,經青州戰亂和洪州變故兩劫,已所存無幾,這對於清照實在是又一沉痛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