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聊天正歡,而山上一幹早已被反反複複折磨得身心俱疲的修士們卻噤若寒蟬,不知是今日第幾次被深深震住。
修士的耳朵實在比普通人靈敏太多,蕭榆那裏的對話雖不是高聲的嘶喊,可在此時滿山具靜唯有風聲的情況下,每一句都清晰的飄入了在場修士們的耳中。
或許對於道德宗、海仙門的修士而言,這段對話隻是讓他們震驚於繼上清之後,又一個常年行走在傳說裏的龐然大物,一座讓他們想要仰望都不知應該望向何方的無盡高山真真實實的出現在他們眼前。或許對於鎮鬆派諸弟子而言,這段對話隻是讓他們悲哀又絕望落淚於一次看起來稀鬆平常的劫掠之中,不隻把大楚公主與上清門下綁了上山,如今看來還有一個太虛門人。但這些都不是重點,對同為這凡塵裏自三界恢宏史書中延綿而來的仙教聖地,上清門下的玄明子以及另外十五位師弟而言,這段對話中那些諸如“子楊”諸如“紫虛掌門”諸如“首座殿”這樣的詞語每每若一柄重錘狠狠的砸在他們心上,令其顫抖不已。
玄明子藏在袖中的雙拳把指節握白,微微的顫抖甚至於已帶動了衣袖,他額上滲著汗水心中暗暗盤算道:聽聞太虛門蕭子樣首座與紫軒首座前往兩族邊界參與妖族會麵,如今剩下的……該不會……一想至此,玄明子雙腿發軟直想下跪。
上清門以道號劃分輩分,雖稱不上等級森嚴,但比之太虛門還是顯得更為明確一些,玄明子與一幹師弟們排行“玄”字輩且已是第十重的境界,在弟子當中頗受尊敬,可要是見著門中成仙真人們還是恭恭敬敬大氣不敢出,須知這仙凡之隔,隻要沒有踏上那道階梯,便永遠是望不到邊的鴻溝,更何況是連一般真人們見著,都得畢恭畢敬的清字輩長老們,於玄明子這樣的弟子而言,便似乎近在咫尺的傳說,雖然偶爾能見到甚至於長老們還會與其交談兩句指點一二,但傳說便是傳說,虛無縹緲可望而不可即,可親卻不可不真心的敬畏。
所以在如今忽而意識到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竟是與門中清字輩長老們同等甚至於某些傳說中還有些許超越的太虛門首座,而且一下就是五位。玄明子等上清門下的心中不可抑製的敬畏油然而生,且或許因為陌生的緣故,那敬畏二字中的“畏”比之對自己門派裏的清字輩長老們更為深刻。
當然,要說畏字,此時山上最為恐懼的莫過於唐誌了,在血龍靜止的那一刻,唐誌便已經證實了自己隱隱猜測卻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凡塵中滯留的仙不隻他一個,而且這些仙中遠比自己道行高深,道法玄通的雖不知是否大有人在,但至少眼前就有五個。
當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已自以為成功,自以為超凡入聖,自以為天下至尊的人,他的世界觀在某一刻被轟然擊毀粉粉碎碎之時,內心會承受怎樣的痛楚與折磨,迷茫與彷徨,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當然一般能知道的,後果不是自我了斷,就是形神癲狂,而事實再一次的證明唐誌雖然在品行之上以塵世間的道德評判可謂劣跡斑斑,但他的一朝頓悟而得道蹬仙,實不是大道一個困頓中打了盹,更不是大道要在塵世中開一個玩笑,唐誌那顆想來頗為漆黑的心,確實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堅硬。
唐誌依舊沒有退去自己的真仙法相,他的臉依舊覆蓋著青黑色的鱗片,顯得猙獰恐怖而遮擋去內心一定有過的痛苦掙紮、恐懼畏縮,而後還有大約關於求生的思索。
他不敢逃,因為在太虛門五脈首座出現在天空之時,那抹他身為真仙才能夠隱約感受到的氣息告訴他,逃是虛妄的奢侈,而既然連逃也不敢逃,那唐誌也決計不可能再抱有拚個魚死網破的想法,因為那樣做的結果注定了魚一定是死的,而網或許看都看不到,勇氣與人的陰狠往往成一定的正比,唐誌自認為不缺乏在絕境中拚死的勇氣,但現在要表現勇氣的話這勇氣也就不能再成為勇氣了,那是愚蠢,或者說對於失敗的自暴自棄。
真正的勇氣是在失敗乃至於慘敗得一塌糊塗後選擇的隱忍與謀求的生機,所以唐誌低下了他似乎才揚起不久的頭。他退去了真仙法相,一衫白衣,有些許淩亂的發髻,中年男子的寬厚肩膀,麵上不敢再有任何無所謂的笑,肅穆的低下頭,一撩前襟,在今日,雙膝第二次跪倒在地。
“懇請太虛門前輩們原諒小人無知狂妄,賞我鎮鬆派一條生路”
不知為何,唐誌的這一次下跪並沒有給鎮鬆派門下帶來又一次的精神毀滅,那圍繞著唐誌的兩百餘名鎮鬆弟子沒有如前一此般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沒有流露出任何諸如失望或者羞恥的神情,他們隻是無聲的沉默著,安靜的看著自己崇拜的掌門再一次的跪倒在地,而且更為卑微以至於哀求的乞討一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