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2)(3 / 3)

賈母不是帶著她走到黛玉的房裏了?寶黛釵的房間跟它們的主人一樣,各有特點。寶玉的房間裏軟玉溫香,金璧輝煌,金珠寶貝耀眼爭光,透著大家子貴公子的奢侈勁,還那麼重的脂粉氣。寶釵的房間裏就十分樸素,除了生活必需品,幾乎什麼都沒有,這個跟她平時冷靜、澹定的生活態度有關。黛玉的房間很奇怪,不像個閨房,“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她平時看來不大愛做針線,倒是教起香菱寫詩來一套一套的,那肯定是讀書多呀。

劉姥姥猜說這是哪位哥兒的書房,賈母告訴她“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的反應很奇怪,“細細地打量了黛玉半日”,然後說了一句話:“這哪像一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她為什麼不說:“唉呀,好漂亮的姑娘啊!”或者幹脆跑過去,拉起黛玉的手,說:“唉呀,姑娘,你這麼個好模樣,又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她一個不識字的農村老太太,跟一間屋子較什麼勁啊,還這麼下死勁地誇———非常明顯地“顧左右而言他”。

我猜:第一,她不敢;第二,她不肯。

別忘了,一場戲裏,二人相對的時候,兩個人都是主角。劉姥姥打量黛玉的時候,黛玉也沒閑著。劉姥姥的心眼活動著,她的心眼也在活動著。這個姑娘天天眼見的是精饌美食、漂亮的公子小姐,就是年老人,也是年高有德,這下子見這個母蝗蟲蹦蹦達達,居然蹦到自己的屋裏來了,還能有什麼好臉色?就算她不敢當著賈母的麵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那神色估計也是:“別理我,煩著呢!”這一點不光劉姥姥,連賈母都看出來了———不愧是聰明的當家老太太,人情世故,可以懂裝不懂,絕不是不懂裝懂。所以她才會在探春的屋子裏說這樣的話:“我這個探丫頭倒好,隻是兩個玉兒可惡,回頭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裏鬧去。”

劉姥姥有八個膽子,也不敢跑上前拉人家的手。

但是,這似乎也不是劉姥姥細看黛玉的深意。黛玉這個姑娘,從形貌到氣質,都不是人間女子。所謂“超凡脫俗”,實際上不是褒義,而是貶義,那意思就是雖生在紅塵,卻不適合活在紅塵,而且命裏注定會一生不如意,甚至早逝。劉姥姥分明看出了一點玄機,她卻不肯說出來。

正因為她對黛玉的印象不好,很不好,所以才會對黛玉打量了半天,不肯誇黛玉的容貌,反而誇這間屋子模樣好。就像她對惜春,就敢跑上前去,拉住人家的手:“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有這兒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黛玉才真是神仙托生的呢,她倒是不置一辭。可以說,她評價黛玉和黛玉評價她,必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標準交錯出來的剪刀差。

讓人驚訝的是,劉姥姥對黛玉的暗評,居然和南安太妃對黛玉的暗評是相合的。南安太妃來給賈母賀壽,請出幾個姑娘來見,先是拉著寶釵湘雲的手細看,然後再細看黛玉和探春,然後說都好,都好,不知道叫我誇哪一個的是。這裏麵有一個次序問題。四個姑娘是橫向一字排開的,並不是排一路縱隊,有個先來後到。她卻先攜了寶釵,那意思就是心中就先取中寶釵。這時候寶釵臉上必是一團和悅之氣。黛玉則是一生之中,百分之九十的光陰,臉上都是一種清寂之氣,這種氣質使人遠離。

再聯想到元春省親,高高在上地坐著,看下麵的弟弟妹妹們作詩,想必高燈下亮,看得清楚,所以心中先取中寶釵,在賞賜端午節禮的時候,才會釵、玉的禮一樣,黛玉的且放到後頭去。

劉姥姥這麼一個村婦,居然和太妃、皇妃取向一致,她們所代表的,可以說是從上到下的俗世對於寶釵和黛玉之間,孰優孰劣的一種精確選擇。就是賈母,那麼疼外孫女兒,給寶玉選媳婦,也是舍黛玉而取寶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