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3)(1 / 1)

第八章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3)

劉姥姥這個人的眼光真是非比尋常的厲害,這種厲害不是因為她學了哲學,或者會看人的心理,而是積年得來的民間智慧。這種智慧還表現在她對妙玉的態度上。妙玉對她的態度無從想見,不過因為她喝了茶,就連名貴的官窯茶杯都不肯要了,想必這個自命高潔的姑娘是絕不肯對這個母蝗蟲假以辭色的。微妙的是,劉姥姥居然對這個人也如同對黛玉一樣,有一種老於世故的圓滑和回避。賈母問她這茶怎麼樣,她說淡了些,再熬濃些就好了,這話裏沒有多少深意,不必挖掘,不過她的態度卻大有深意,是燕子抄水一般地一掠而過。如果說姥姥代表的是俗世,那麼妙玉代表的就是一個精神金字塔頂端的那顆珠子。高也罷,低也罷,反正妙玉是沒有群眾基礎的。李紈也不喜歡她,“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在這裏,劉姥姥和李紈又成了同一陣線。劉姥姥這個人,真是具有非比尋常的親和力。

我不止一次地想像過劉姥姥回到家的樣子,會不會拄上龍頭拐,穿上老太太送她的綢緞衣裳,像個老封君一樣咳嗽,歎氣,看病的時候也要把帳子撂下來?可是她第三次來,居然還是一股村氣,不像有的農村大學生進了城,回家就敢用普通話招呼自己的親爹。這個老太太有本事,有定力,不被外界影響自己的人生觀和幸福觀,照舊快快樂樂過自己的小日子。

而且,她隻會把賈府看作自己的恩人,心裏決不會產生焦大那樣的忿怨之氣。焦大是有所求而無所得,劉姥姥是求的都得到了,甚至得的比求的更多,所以隻會感恩,說不定會真的給賈母等人立長生牌位哩。

不過,從這次大包小裹地回去,她也必定成了焦點,不定多少人聽她講賈府裏怎麼怎麼樣,小姐的繡房什麼樣,公子的臥室怎麼樣,公子小姐吃什麼,穿什麼,長的什麼樣,賈府的老太太有多少人伺候著呢?唉呀連伺候她的丫環呀,都插金戴銀,於是底下“哇”一片驚歎之聲。鳳姐穿的什麼,戴的什麼,她的房裏掛著什麼?他們每天吃的是什麼,玩的是什麼……然後她就在整個村莊裏掛了號,時不時地有人問:“沒有進城去看你的親家呀?怎麼還沒有進城去看你的親家呀?”她去不去呢?估計不會,因為王夫人捎話給她說,叫她以後別再求親靠友的。若是去得太勤,不是要惹人家誤會和小看嗎?看啊,劉姥姥又來啦,又來打秋風啦,臊得慌。

她並沒有想到,這個表麵繁華的大家族,卻在一步一步走向沒落———像一座土做的城堡,漸漸風化,重新變成灰塵,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到賈府真的倒了,被抄家了,能躲的恨不得全部推幹躲淨,認識的恨不得生出一百個嘴來說:“我不認識他家,我和他家毫無關係。”這個時候,她去不去?

這還用說?

去!

這是民間最普通也最沉重的報恩意識。咱怕什麼哩?一個窮老百姓。難道連老钁把都不讓拿了?所謂“無欲則剛”,不光是說的抗婚的鴛鴦,也是說的後來賈府大難中不避嫌的劉姥姥。

所以,當她第三次來,她可是真的完完全全報恩來了。她救了巧姐。鳳姐應該感到幸運,這才真是“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

再回到文章的開頭去。為什麼有的農村人會殘酷對待自己的親人?皆因了利益關係。有用的時候好好待你,沒用了,就把你一腳踢開。可是,賈府抄家,劉姥姥卻自動送上門來。什麼叫仗義?仗義居然不獨是仗了劍舍身取義,甚至也可以表現在一個七老八十、手無寸鐵的老婆子那裏。不要奇怪,很多時候我們讀的書多,認的字多,能講出的道理多,吃的好東西多,床上鋪的是他們一輩子也鋪不到的真絲,思考的是他們永遠不會思考的哲學問題———可是,我們卻真的不如他們高貴。

劉姥姥和焦大這兩個人出場早,戲份少,卻絕對有彩。焦大是“牢騷太盛防腸斷”的狹隘,劉姥姥是“風物長宜放眼量”的豁達。兩個人皆因和整體氣氛的極不和諧,如同白布上的墨跡,或是黑布上的白綢,最為明亮耀眼,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