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1)

(日本)芥川龍之介

一個雨天的午後,我在某畫展上發現了一幅小油畫。說“發現”未免有些誇大,然而,唯獨這幅畫就像被遺忘了似的掛在光線最幽暗的角落裏,畫框也很簡陋,因而說“發現”也未嚐不可。記得標題是《沼澤地》,畫家不是什麼名人。畫麵上也隻畫著濁水、濕土和叢生的草木。對一般參觀者來說,恐怕是不屑一顧的吧。

然而奇怪的是,這位畫家明明畫的是鬱鬱蔥蔥的草木,卻絲毫也沒有使用綠色。蘆葦、白楊和無花果樹,到處塗著混濁的黃色,就像潮濕的土牆一般灰暗的黃色。難道這位畫家真把草木看成這種顏色嗎?也許是出於某種癖好,故意加以誇張吧?——我站在這幅畫麵前,一麵細細玩味,一麵不由得冒出這樣的疑問。

我越看越感到這幅畫裏蘊藏著一股可怕的力量。尤其是前景中的泥土,畫得那麼細致,甚至使人聯想到踏上去時腳下的感覺。這是一片滑溜溜的淤泥,踏上去會“撲哧”一聲沒過腳腕。我在這幅小油畫上找到了試圖敏銳地捕捉大自然的淒慘藝術家的形象。正如從所有優秀的藝術品中感受到的一樣,那片黃色的沼澤地上的草木也使我產生了隱隱的悲壯的激情。說實在的,掛在同一展廳裏的大大小小、風格各異的作品當中,沒有一幅給人的印象強烈得足以和這幅小油畫相抗衡。

“很欣賞它呢!”有人邊說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覺得恰似心裏的什麼東西被驚嚇掉了,就猛地回過頭。“怎麼樣,這幅畫?”對方一邊悠然自得地說著,一邊朝著《沼澤地》這幅畫努了努他那剛刮過的下巴。他是一家報紙的美術記者,向來以“消息靈通人士”自居,身材魁梧,穿著時髦的褐色西裝。

這個記者曾給過我一兩次不愉快的印象,所以我勉強應了他一句:“是傑作。”“傑作嗎?這可有意思啦。”記者捧腹大笑。

“真有意思。這幅畫原本不是會員畫的。可是因為作者本人曾反複念叨非要拿到這兒來展出不可,他的遺族反複央求審查員,好不容易才得以掛在這個角落裏。”

“遺族?這麼說畫這幅畫的人已經故去了嗎?”

“死了。其實他生前就等於死了。”

好奇心戰勝了我對這個記者的反感。我問道:“為什麼呢?”

“這個畫家早就瘋了。”

“畫這幅畫的時候已經瘋了嗎?”

“當然嘍。要不是瘋子,誰會畫出這種顏色的畫呢?可你還在讚賞,說它是傑作,這可太有意思啦!”

記者又得意揚揚地大笑,他大概料想我會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要不就是想使我對他優越的鑒賞力留下印象吧。然而,他這兩個指望都落空了。因為他的話音未落,一種近乎肅然起敬的感情,像難以言表的波瀾震撼了我的整個身心。我十分鄭重地重新凝視這幅《沼澤地》。我在這張小小的畫布上,再一次看到了被可怕的焦躁和不安所折磨的藝術家痛苦的形象。

“不過,聽說他好像是因為不能隨心所欲地作畫才發瘋的。要說可取嘛,這一點倒是可取的。”

記者露出暢快的樣子,幾乎是高興地微笑著。這就是無名的藝術家——我們當中的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從人世間換到的唯一報償!我渾身奇怪地打著寒噤,第三次凝視這幅憂傷的畫。畫麵上,在陰沉沉的天與水之間,潮濕的暗黃色的蘆葦、白楊和無花果樹,長得那麼生機勃勃,宛如充滿生命力的大自然本身一般……“是傑作。”我盯著記者的臉,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