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我懵懵懂懂地走出大山。十多年了,每次返鄉都是行色匆匆,粗心的遊子似乎淡漠了母親的親昵。
故裏叫湃泥壟,名字極土,景卻迷人。懂風水的人說這是塊“寶地”,有個名堂叫“九牛臥塘”。“牛”是九個黃土小丘,周際有五個第次相連呈“丫”形排列的山塘。“牛毛”是綠的,高的是青鬆綠杉翠竹,矮的是油茶苦楝蘭草。水繞小丘,景致誘人。水清澈透明,青翠欲滴的是樹草,遊移多姿的是白雲;間或幾尾遊魚嬉戲碧綠的光影中,蕩漾的是漣漪,悸動的是人心。村莊處“丫”形岔口大塘兩側的“牛頭”上,兩邊屋舍相對而倨,倒影參差相疊。盡管多情的吊腳樓和古樸的杉樹皮茅簷已成為遙遠的記憶,但黃土磚砌就的印子屋和青石板壘成的矮圍牆,也別有一番耐人尋味的爽朗。
太婆在世時,常說我命大。我自小羸弱多病,喝的水還沒有喝過的湯藥多。後來,經高人指點,太婆把我過繼給村口井旁那棵古柏,我才得以遠災祛病,長大成人。我能走出大山,據說就是沾了“寶地”靈氣,更是古柏“繼媽”的庇佑之功。
兒時,最喜歡到古柏下戲耍。記憶裏,似乎並不是想親近“繼媽”,倒是一幅不變的夜景圖,至今尚浮現腦海。古柏下,青石板嵌鑲的井台,朦朧的月光斑駁陸離細碎的投影,一把吱吱呀呀的竹椅,一支紫黑色竹簫,一位花白山羊胡須的老人,蒼勁的指間流淌飽經風霜的音符,驚月顫枝。左右人思緒的還有一根暗紅色竹根旱煙杆,煙霧裏彌漫著曆史的幽邃,吞吐著土著族人的辛酸故事。
牛塘對麵是九寨坡。伏波元帥(東漢馬援)征五溪蠻那陣子,九寨坡上有九個寨子--郎家、白麵、金婆、花帕、紅楓、綠竹、紫虎、青岩、黑熊,各苗家和睦相處。九寨坡下,溶洞四通八達。鍾洞有巨型石鍾,聲響宏闊,裏麵敬奉盤瓠神位;管姐洞寬敞,蘆笙回音迷人,祭祖後玩儺的去處;燕子洞肅煞,寨主們聚首的禁地;白羊洞溫馨,世間諸般景致及一應居家擺沒,鍾乳流蘇,自然天成,應有盡有。三月十二歌節,木葉催起東山圓月時,這裏是青年後生和多情妹子留戀忘返的天堂;豬樓洞柵欄排列有序,六畜安居的好地方;土洞蜂窠錯落有致,蜂蜜曾孝貢洛陽皇宮。坡頂,有青石塊圍砌的露天寨坪,九寨苗民聚眾議事的公共場所,也是抵禦外敵的最後堡壘。
荒蕪的茅草坡,依然峻立早已殘塌的寨牆,與“九牛臥塘”相對峙,傷心古柏下蒼涼的歌謠。
烏雲漏水喲黑黝黝,
大煙冒火啊寨坡坡。
漢家圍寨哪山腳腳,
陷阱擂鼓呀山溝溝。
秧雞舍不得禾兜兜,
儺母離不開九寨坡。
六洞長茅草變荒空,
九族跳五塘化九牛。
因了那風那雨那火,血的慘烈,痛的悲壯,宛若永不停歇的白雲,飄逝在遠方的空際;留下那山的殘破,洞的寂寞,還有牛塘那黃的土綠的水。
簫音縈繞耳際,旱煙朦朧視野,心中的歉疚化作深深的思念。明天,我一定再上九寨破,看看那山那洞那寨坪,還要拍攝下那九牛飲水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