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虹橋錄下(3 / 3)

花船於市會插花畫舫中,大者用磁缸,小則瓶洗之屬,一瓶動值千金。插花多意外之態,此技瓜洲張某最優,時人稱為瓜張。優者葉友鬆一人,亦傳其法。

十番教師朱五呆亦能之。

虹橋馬頭,地名虹橋爪,其下舊為采菱、踏藕、罱撈、沉網諸船所泊,間有小舟,則寺僧所具也。近年增有絲瓜架劃子船,自成其一浜,為虹橋馬頭。

虹橋爪為長堤之始,透迤至司徒廟上山路而止。“長堤春柳”、“桃花塢”、“春台祝壽”、“條園花瑞”、“蜀岡朝旭”五景,皆在堤上。城外聲技飲食集於是,土風遊冶,有不可沒者,先備記之。

喬姥於長堤賣茶,置大茶具,以錫為之,少頸修腹,旁列茶盒,矮竹幾杌數十。每茶一碗二錢,稱為“喬姥茶桌子”。每龍船時,茶客往往不給錢而去。杜茶村嚐謂人曰:“吾於虹橋茶肆與柳敬亭談寧南故事,擊節久之。”蓋謂此茶桌子也。

大觀樓者,糖名也。以紫竹作擔,列糖於上,糖修三寸,周亦三寸,中裹鹽脂豆餡之類,貴至十數錢一枚,其偽者則價廉不中食矣。又有提籃鳴鑼唱賣糖官人、糖寶塔、糖龜兒諸色者,味不甚佳,止供小兒之弄。或置竹釘數十於竹筒中,其端一亦而餘皆黑,以錢貫之。適中赤者則得糖,否則負。口中喚唱,音節入古。

清明前後,肩擔賣食之輩,類皆俊秀少年,競尚妝飾。每著藍藕布衫,反紉鉤邊,缺其衽,謂之琵琶衿。縫錯伍取窄,謂之棋盤襠。草帽插花,蒲鞋染蠟。

賣豆腐腦、茯苓糕,喚聲柔雅,渺渺可聽。又夏月有賣洋糖豌豆,秋月有賣芋頭芋苗子者,皆本色市夫矣。

謝身山寓文選樓,多奇技。每和泥貫以竹蔑,置數十枚於袖中。行至堤上,啟袖放之,如燕雀騰飛,軋軋有聲。

每晨多城中籠養之徒,攜白翎雀於堤上學黃鸝聲。白翎雀本北方鳥,江南人好之,飼於籠中,一鳥動輒百金。籠之價值,貴者如金戧盆,中鋪沙斫石,令雀於其上鼓翅,謂之“打蓬”。若畫舫中,每懸之於船楣,以此為戲。次則畫眉、黃ㄕ之屬,不可勝數。

堤上多蟬,早秋噪起,不聞人語。長竿黏落,貯以竹筐,沿堤貨之,以供兒童嬉戲,謂之“青林樂”。

北人王蕙芳,以賣果子為業。清晨以大柳器貯各色果子,先貨於蘇式小飲酒肆,次及各肆,其餘則於長堤盡之。自稱為“果子王”。其子八哥兒賣檳榔,一日可得數百錢。

鳳陽人蓄猴令其自為冠帶演劇,謂之猴戲。又圍布作房,支以一木,以五指運三寸傀儡,金鼓喧闐,詞白則用叫顙子,均一人為之,謂之肩擔戲。二者正月城內極多,皆預於臘月抵郡城,寓文峰塔壺蘆門客舍。至元旦進城,上元後城中已遍,出郭求鬻於堤上。二者至此,湖山春色闌矣。

雜耍之技,來自四方,集於堤上。如立竿百仞,建幟於顛,一人盤空拔幟,如猱升木,謂之“竿戲”。長劍直插喉嗉,謂之“飲劍”。廣筵長席,滅燭罨火,一口吹之,千碗皆明,謂之“壁上取火,席上反燈”。長繩高係兩端,兩人各從兩端交過,謂之“走索”。取所佩刀令人盡力刺其腹,刀摧腹皤,謂之“弄刀”。

置盤竿首,以手擎之,令盤旋轉;複兩手及兩腕、腋、兩股及腰與兩腿,置竿十餘,其轉如飛。或飛盤空際,落於原竿之上,謂之“舞盤”。戲車一輪,中坐數女子,持其兩頭搖之,旋轉如環,謂之“風車”。一人兩手執箕,踏地而行,揚米去糠,不溢一粒,謂之“簸米”。置丈許木於足下,可以超乘,謂之“西高喬”。以巾覆地上,變化什物,謂之“撮戲法”。以大碗水覆巾下,令隱去,謂之“飛水”。置五紅豆於掌上,令其自去,謂之“摘豆”。以錢十枚,呼之成五色,謂之“大變金錢”。取斷臂小兒,令吹笙,工尺俱合,謂之“仙人吹笙”。

癸醜秋月,諸雜耍醵資買棹,聚於熙春台,各出所長,凡數日而散。一老人年九十許,曳大竹重百餘斤,長三四丈,立頭上,每畫舫過,與一錢。黃文為之立傳。

汪某以串客傾其家,至為乞兒。遂傅粉作小醜狀,以五色箋紙為戲具,立招其上,曰“太平一人班”。有招之者,輒出戲簡牌,每出價一錢。

王大頭尖而不頤,置碗頭上,碗中立紙絹人數寸,跪拜跳踉,至於偃仆,其碗不墜,後改業為賈,販東郊董家莊所產布帶。以竹筐貯貨戴頭上,反喉穿齒作聲,呼小紅帶子。閭巷婦女,不出門庭,聞聲知名,謂其貨真價實。其後安慶武部習其技,置燈頭上,謂之“滾燈”。此技亦羯鼓歌中“頭如青山峰”之法耳。

北人宋二,貌魁梧,色黝黑,嗜酒,好與禽獸伍,禽獸亦樂與之狎。得一奇異之物,置大桶中,繪圖鳴金炫售,以為日奉酒錢。一日奇貨盡,以犬納桶中,炫售如故。見者嘲之,謂之“宋犬”。

兩人裸體相撲,借以覓食,謂之“擺架子”。韋莊詩:“內官初賜清明火,上相閑分白打錢。”楊用修謂:“白打錢名未知指何事?”周櫟園辯為“白戰”,蓋此技也。

江寧人造方圓木匣,中點花樹、禽魚、怪神、秘戲之類,外開圓孔,蒙以五色毒瑁,一目窺之,障小為大,謂之“西洋鏡”。

北郊多螢,土人製料絲燈,以線係之,於線孔中納螢;其式方、圓、六角、八角及畫舫、寶塔之屬,謂之火螢蟲燈。近多以蠟丸之,每晚揭竿首鬻賣,遊人買作土宜。亦間取西瓜皮鏤刻人物、花卉、蟲魚之戲,謂之西瓜燈。近日城內多用料絲作大山水燈片。薛君采詩雲“霏微狀蟬翼,連娟侔網線”謂此。

遊孝女,字文元,以賣卜、拆字養其親。金棕亭國博見之,率其子台駿、孫同作《遊孝女歌》。一時縉紳如秦西岩觀察、汪劍潭國子、潘雅堂戶部,皆有和詩。倉轉運聖裔聞之,招入使署,令教其女,為擇婿配之。棕亭詩中有“試覓赤繩為係足”之句,謂此。

玉版橋王廷芳茶桌子最著,與雙橋賣油糍之康大合本,各用其技。遊人至此半饑,茶香餅熟,頗易得錢。玉版橋乞兒二,一乞剪紙為旗,揭竹竿上,作報喜之詞;一乞家業素豐,以好小曲蕩盡,至於丐,乃作男女相悅之詞,為《小郎兒曲》。相與友善,共在堤上。每一船至,先進《小郎兒曲》,曲終繼之以報喜,音節如樂之亂章,人豔聽之。《小郎兒曲》即《十二月》、《采茶》、《養蠶》諸歌之遺,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詞雖鄙俚,義實和平,非如市井中小唱淫靡媚褻可比。予嚐三遊珠江,近日軍工廠有揚浜,問之土人,皆雲揚妓有金姑最麗,因坐小艇子訪之。甫聞其聲,乃知為裏河網船中冒作揚妓者。其唱則以是曲為土音,嶺外傳之,及於惠、潮,與木魚布刀諸曲相埒。郡中剞劂匠多刻詩詞戲曲為利,近日是曲翻板數十家,遠及荒村僻巷之星貨鋪,所在皆有,乃知聲音之道,感人深也。

野食謂之餉。畫舫多食於野,有流觴、留飲、醉白園、韓園、青蓮社、留步、聽簫館、蘇式小飲、郭漢章館諸肆,而四城遊人又多有於城內肆中預訂者,謂之訂菜,每晚則於堤上分送各船。城內食肆多附於麵館,麵有大連、中碗、重二之分。冬用滿湯,謂之大連;夏用半湯,謂之過橋。麵有澆頭,以長魚、雞、豬為三鮮。大東門有如意館、席珍,小東門有玉麟、橋園,西門有方鮮、林店,缺口門有杏春樓,三祝庵有黃毛,教場有常樓,皆此類也。乾隆初年,徽人於河下街賣鬆毛包子,名“徽包店”,因仿岩鎮街沒骨魚,麵名其店曰“合鯖”,蓋以鯖魚為麵也。仿之者有槐葉樓火腿麵。合鯖複改為坡兒上之玉坡,遂以魚麵勝。徐寧門問鶴樓以螃蟹勝。而接踵而至者,不惜千金買仕商大宅為之。如湧翠、碧薌泉、槐月樓、雙鬆圃、勝春樓諸肆,樓台亭榭,水石花樹,爭新鬥麗,實他地之所無。其最甚者,鰉魚、車螯、班魚、羊肉諸大連,一碗費中人一日之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