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青張大嘴巴,連連搖頭說:“這不可能,不可能……”
米紅豆說:“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我沒必要騙你。”
吳非青臉色轉為煞白說:“他怎麼可能會這樣撒謊?”
米紅豆冷冷一笑說:“你本來以為他會幫你扛著,是嗎?結果他讓你失望了。我翻過你的卷宗,知道你跟他的關係,我相信他這麼說對你打擊很大。你可能一直有幻想,以為你們兩個人是真心相愛。可沒料到,他這麼懦弱,為了保全他自己,根本不顧及你的死活……原來你跟他的關係竟是這麼不牢靠,大難臨頭各自飛。所以我不僅作為你的律師,也想作為一個女人,來勸勸你,不要對他再有指望了。他不值得你信任。你們之間,說到底既沒有血緣關係,又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理想的結合,注定是不可能風雨同舟的。你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積極認罪服法……”
吳非青淚如雨下。米紅豆的一番話把她的愛情擊得粉身碎骨。吳非青聯想到出事前,黃鳴複對她的冷落。潛意識中知道米紅豆講的是對的。當時她不過是跟易有為鬧了,他就那樣急於自保了。何況一旦身處危險之境?嗬嗬。這就是她和黃鳴複一路走來的愛情,走到最後竟走到這樣一個局麵。她這個蠢女人,還以為黃鳴複是羅密歐嗎?還把黃鳴複的甜言蜜語當真嗎?他“不能沒有她”?他“需要她的支持和陪伴”?如果他是暫時失意的“張學良”,那她就是陪他廝守一生的“趙四小姐”?吳非青是他黃鳴複這輩子最後一個女人?他不能離她半步?嗬嗬。嗬嗬。
吳非青的世界全部塌陷。天崩地裂。萬劫不複。對吳非青來說,愛情是她的核心價值觀、終生不變的信仰、生命的絕大部分。可對黃鳴複來說,是嗎?
米紅豆不顧吳非青的涕淚交流,又說:“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的丈夫,叫易有為吧?他來見過我,說準備跟你離婚。離婚協議書我下次帶過來。我幫你勸過他,說你罪名已經改為挪用公款了,比貪汙輕多了,應該不會判得太重;這會兒正是你最困難的階段,他作為丈夫,理應與你同甘共苦。可他跟我講,他也有苦衷,外麵有個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他也是沒辦法,希望你能體諒他。唉,不是我說你們,你們這對夫妻也真夠有意思的,各玩各的,這能有好結果嗎?……你看看你,老公拋棄了你,情人背叛了你。唉。作為女人,你也真夠失敗的。我真的是很同情你。”
一年後。
號房沉重的鐵門被打開。一名女管教頭伸了進來,衝裏麵大喊一聲說:“吳非青,出來!”
吳非青身形消瘦,行動遲緩,跟在管教後麵走進辦公室,按管教的指示坐了下來。
管教拿起桌上一份材料,邊看邊說:“你的判決下來了。挪用公款,有自首情節……嗯,積極退贓,認罪態度良好,減輕刑罰,判三緩五……不錯啊,緩刑!你一會兒收拾收拾東西可以回家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能帶啊,我們要搜身的。”
吳非青麻木地點點頭。
管教苦口婆心地說:“雖說你馬上自由了,但還是要加強對自身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改造。年紀輕輕的,還念過大學。不能老想著不勞而獲,老指望天上掉錢下來。這種念頭都是要不得的。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明白嗎?”
吳非青又點點頭。
管教說:“要提高自己的生存技能。不要死讀書。你看你,一點不會搞人際關係。在看守所這麼長時間,還混得這麼慘,整天受人欺負。我看你是讀書把腦子讀壞掉嘍。幸好,你馬上回家了。不然,如果要坐實刑,進了監獄,我看你怎麼活得下去!”
吳非青還是點點頭。
管教搖頭說:“嗨。你呀。教不乖的。書呆子一個……出去後有什麼打算哪?”
吳非青也搖頭。
管教說:“現在大學擴招了,大學生不值錢了。別看你是大學畢業,恐怕工作也不容易找了吧?何況檔案上還有汙點。誰敢要你啊?”
吳非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管教歎一口氣,說:“難找也要找啊。不然,你怎麼辦啊?回老家去?唉。你爸媽都要被你氣死了。白培養你上大學了。折騰一圈,又回到原點。”
吳非青沉默著。
管教看著吳非青說:“唉。你跟剛進來時完全不一樣了。那時,我們管教看見你,都說,這個小姑娘長得多漂亮,水靈靈的……”
吳非青眼睛無神地看著管教,無言以對。
管教說:“不過,你還年經,出去調理調理,很快就能恢複了。”
吳非青仍然無話。
管教說:“你老公不要你了,你在這裏還有親人嗎?你那套新房也是用贓款買的,被沒收了吧?那你出去後住哪啊?”
吳非青這才開口說:“我還有點錢,先住旅店吧。”
管教說:“好像沒人來接你吧?我告訴你啊,出了看守所,右拐一直走,走個十幾分鍾的樣子,有一班公交車。你先上去,再轉車。”
吳非青拖著兩條腿,沿著一條荒涼的小路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個公交站牌底下,停下步子。吳非青仰麵一看,牌子上標著公交線路:174路。
“174?要去死?”吳非青腦海裏忽然閃現出這樣一個念頭,覺得很不吉利。可回想這幾年的事情,又有哪一步是吉利的呢?一切似乎都是天意啊。
吳非青在一個公用電話亭下麵給老家撥電話。她很想知道外婆的近況。如果有可能,她還想趴在外婆腿上,讓外婆拍著她的背,喊她“青呀”。
是吳非青爸接的,說:“哦,你出來了?那就好。下麵你怎麼辦?是不是要趕緊找一份工作,不然你喝西北風啊?我們養你這麼大很不容易啦,你不把錢給我們就不提了,總不至於你連自己也養不活?還要我們接濟你吧?……”
吳非青打斷他的嘮叨說:“我媽呢?”
“等會。哎,她媽……來接電話!”
“媽!”
“你還好吧?你進去以後,易有為把事情告訴我們了。我們平頭百姓,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去救你。隻能聽天由命了。你能出來就好,一切從頭來過吧,我們也幫不了你什麼,你自己保重囉。我們老了,你不知道你那個弟弟多叫我們老人操心……”
吳非青問說:“我阿婆怎麼樣?”
“你阿婆不曉得搞什麼名堂,有一天半夜從床上摔了下來。你舅舅舅媽在隔壁一點動靜沒聽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她摔下來的。你阿婆這一摔把腦子摔壞掉了,現在人事不知,看誰都不認得嘍……”
吳非青掛掉電話。發了半天愣,很想聽聽易有為的聲音,又怕打擾他。
想了想,吳非青開始撥自己原來那部手機的號碼。不知為什麼。說不出原因和道理。隻是盲目地瞎撥。響了很多遍之後,居然接通了。
“喂?”竟然是黃鳴複的聲音。
吳非青不講話,想掛斷電話,可又有點舍不得。
“是你嗎?”黃鳴複的聲帶突然變得緊張,嗓音有些啞。
吳非青開口了說:“我的手機怎麼在你那?”
黃鳴複說:“我對你老公說,手機是單位配給你的,讓他把手機還給單位。他就把手機交給我了。很簡單。他還說,他早就認識我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吳非青輕聲說:“他是我前夫了。”
黃鳴複說:“我不知道你出來了。我不知道你的判決結果。我不敢問我的……你的律師。”
“你也沒有必要知道。”
黃鳴複語無倫次,說:“你什麼時候出來的?你在做什麼?忙嗎?你在哪裏?”
吳非青突然說:“有時間的話,我們見個麵吧。”
黃鳴複就愣了一會兒。心裏麵湧出很多種情緒和念頭。
吳非青聽出了他的猶豫。在心裏冷笑了。說:“後天吧。你出得來嗎?”
黃鳴複就說:“好。出得來。”
吳非青說:“我們大學附近有一家‘燕歸來’,你知道嗎?”
“知道。可那是一家小門店啊。不上檔次的。”
吳非青說:“對的。就那裏。後天晚上六點見。”
吳非青第一眼就注意到黃鳴複保養得非常好。身形挺拔,顯出一股子頑健。無疑,他事業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需要她的陪伴,也不需要她的見證,他一樣能重歸深海,一樣能振翅高飛。他是強而有力的男人,他根本不用依靠女人,照舊可以抵達那輝煌的一刻。女人在他眼裏,如同草芥。
黃鳴複怔怔地盯著眼前的吳非青。他已經認不出她來了。盡管吳非青已做了兩天的調理。
吳非青則看著窗外走過的年輕女子。滿大街都是年輕女子啊。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沒想到,見麵竟是這麼難堪。沒有話說。吳非青把臉掉轉來看廚房裏的大鍋。廚子正用一把大勺攪著鍋裏的粥。水慢慢燒開了,翻滾蒸騰冒出熱氣,隱隱聽見嗚嗚作響。眼前的情景和打算去領結婚證的那晚一模一樣,好像她和易有為從那晚起就一直坐在這裏,再沒有離開過。
吳非青的眼眶突然濕了。
黃鳴複看見了她的淚水,憐惜地輕聲說:“你吃苦了。”
吳非青低下頭絞自己的衣角。
黃鳴複說:“這幾天你住哪?”
吳非青說:“我還能住哪?隻能住賓館唄。離這不遠。”
黃鳴複說:“先在賓館住幾天,再租套房子住吧。手上有錢嗎?沒的話我問朋友借點給你。”
吳非青注意到,他用的是“借”字。而且,是問朋友借。他多半成了一個再模範不過的丈夫了。比先前更模範。
吳非青說:“謝謝你。可我不需要。”
黃鳴複說:“等身體恢複了,再找份工作吧。你還年輕,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吳非青笑得很古怪說:“重新來過又有什麼意思呢?世界這麼複雜,人心更叵測,要看透表象,談何容易啊。人生本虛妄,我們說什麼、做什麼豈不是更虛妄……”
黃鳴複很尷尬,黯然地說:“你太悲觀了。這樣不好。”
吳非青淒然一笑說:“你點了酒嗎?我好不容易自由了,是不是應該痛快地喝一頓?”
黃鳴複點頭說:“嗯。太應該了。”
吳非青走路有點晃。
黃鳴複想把她手上的啤酒瓶奪下來,被吳非青躲開了。
吳非青舉著啤酒瓶子,眼神有些迷離,說:“你別管我。難得的。讓我喝個痛快,這瓶給我帶回家喝……”
黃鳴複問她說:“我送你回賓館?”
吳非青搖頭說:“不。我要去你那。你那套老房子。”
黃鳴複遲疑了一下。欲念心和同情心在作鬥爭。最後同情心占了上風。
吳非青眼睛裏蕩漾著譏諷的笑意,說:“怎麼?你怕啦?”
同情心再加上激將,黃鳴複就下了決心了,說:“我怕什麼?”
黃鳴複拉開“豐田”車門,讓吳非青上去。
車子朝老房子疾駛而去。黃鳴複說:“真是巧了。那套房子我太太本來租給別人的。剛到期,才收回來。”
吳非青在心裏哼了哼。想,這不是巧。這是命。
黃鳴複停好車,拉著吳非青走到樓道口,對吳非青說:“你在這等著啊,我先上去,把二樓的樓道燈開了,你再上來。這棟房子很怪,一樓到二樓的樓梯特別長,坡度還陡,我看都快成九十度了。不開燈的話怕你看不見,你又喝了酒,步子都踩不穩,萬一摔著了可就糟糕了。”
黃鳴複噔噔噔地爬到二樓撳亮樓道燈,朝吳非青一招手說:“上來吧。”
吳非青這會兒的步子仍然有點晃。
黃鳴複提醒她說:“抓住樓梯的扶手。千萬小心,別摔跤!”
吳非青於是一隻手拿著酒瓶,另一隻手握著樓梯的扶手往上走。邊走邊說:“我如果小心一點,怎麼可能會摔跤?”
黃鳴複看她已經快走到二樓了,就放下心來,轉過身準備繼續上三樓。
吳非青就是在他一轉身的這當兒掉了下去。黃鳴複聽到動靜,下意識地扭過身子,一個箭步向前,伸出手想拽住她。吳非青朝他的手瞥了一眼之後,就閉上眼睛,既不來抓他的手,也不去抓樓梯的扶手。她一臉安詳地任憑身子就那樣直直地墜落,像一片僵硬的羽毛……身子還在中間的台階上碰撞彈跳了一次,最終掉在了一樓的水泥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吳非青蜷縮在地上,後腦勺插著半截啤酒瓶子,鮮血正湧泉一樣沿著半截啤酒瓶子流出來……
連溺水的人都知道撲騰撲騰,掙紮著要撈一根救命稻草。這是因為想自救。
黃鳴複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吳非青掉下去的時候,為什麼沒有一點自救的動作?他的手已經向她伸了出去呀,她明明看見了呀,她竟然不來抓他的手,也不去抓樓梯的扶手。她閉上眼睛,一點不掙紮,任憑身子就那樣直直地墜落,像一片僵硬的羽毛……她一定是喝多了。那天晚上不該讓她喝那麼多酒的。她才出來,身子弱,不經醉的。
三個月後。
黃鳴複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說:“喂?非青嗎?小吳,是你嗎?我是大姐……咦?怎麼是男人的聲音?是我把電話搞錯啦?沒有哇,是這個號碼啊。”
黃鳴複的喉嚨一緊,說:“沒錯沒錯。是她,她是我的……女人。”
“哦。那就對了。她人呢?她的東西我從看守所帶出來了,你看我怎麼交給她?”
黃鳴複說:“我們麵談吧。五台山那裏有一家叫‘沁園春?雪’的茶社,你知道嗎?我們馬上在那見麵,你有問題嗎?”
“哦。沒問題。我穿一件紅色上衣……剛從那種地方出來,臉色不太好,短頭發,你應該一眼就認得出。”
“嗯。我了解。我認得出。”
“這麼說,她故意留你的電話,其實是想讓我把這本日記交給你?”短發女人一陣唏噓,說:“難道她在看守所裏就預想到這種結局?這太不可思議了,她那麼年輕,路還長……”
黃鳴複心裏一痛說:“這本日記她自己為什麼不帶出來?要托給你?”
短發女人說:“看守所有規矩,不能寫私人東西,出來時連一張紙條都不能帶,怕串案。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以前是律師,後來辦一個案子時,說我偽造證據、妨害作證,把我關了兩年多,查來查去,又說我無罪,今天把我放了。看守所對我比較通融,平日裏我可以寫寫弄弄的,每次提審也沒人搜身。非青知道這點,她一直叫我大姐,沒事就到我這來寫幾句;她出來前,就把東西托付給我了。我一出來,就想先見見她,把東西給她,沒料到……”
“謝謝你。”
“那我走了,我老公的車還在外麵等我。我要跟他回家了。”
日記本是32開的小本子。看得出,吳非青每天隻能利用時機寫幾句話:
“已經半個多月了,每天隻能趴在床鋪邊上睡兩個小時。眼皮都撐不開,太困了,活兒堆得像山一樣,怎麼都幹不完。真不知道,這種日子哪天能是個頭哇……”
“今天總算換成了青菜豆腐湯,上麵還有零星的一點油水。比吃了快一個月的大白菜清湯強多了。我多吃了一點飯,真好。”
“看守所突然把我們的活給停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後來才知道,原來不少地方的看守所出了人命案,據說有的人就是幹活給累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還聽說,很多人在鬧,說嫌疑犯並不是服刑人員,沒道理進行勞動改造,就算勞動改造也不能以犧牲正常的睡眠為代價。所以全國的看守所都在整頓,在搞什麼人性化管理……不管怎樣,反正這個結果真是太好了呀,我激動得快要哭了。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了!號房裏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像是被集體釋放了一樣。”
“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我的外婆不知怎麼回事從床上摔了下來,沒人管她。她就一直坐在冰涼的地上……後來,外婆哭了,一直在哭,直到把我哭醒。我才發現,原來是我自己在哭,臉上濕濕的,全是淚水。”
“我很想外婆,不知道哪天我能出去;不知道到那天,外婆還在不在?我在心裏祈禱,好人一生平安,外婆可以長命百歲……”
“看守所開放賣菜了,我吃的好了起來。我知道,我卡裏的錢是易有為來看守所交的。易有為讓米律師把離婚協議書送來了,米律師對我說,他要養太太和孩子,不可能給我太多錢,這些錢就相當於分手費。米律師還說,易有為拿不出錢來退贓,所以我買的房子已經被凍結了。他無能為力……易有為到底不是個壞男人,我不怨他,怨了又能怎麼樣呢……”
“大姐心細,居然發現我偷偷地哭。她勸我,說我的律師很強勢,在司法界鼎鼎有名,是打刑案的一把好手。我應該很快就能出去。我還年輕,又有文化,出去後再找個男人……結果,我又被她勸哭了,不是這樣,隻有我心裏明白,不是這樣……”
……
“我跟你本來是兩條平行線,為什麼要出現交集?我恨你。為什麼給了我一個溫暖的世界,又親手把這份溫暖打破?原來,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肩膀可以容得下另一個人的依賴和信任……我不恨你。要恨隻能恨命運。我們卑微渺小得像一片羽毛,也像一葉浮萍,終生懸空、飄飄蕩蕩、無所依靠,聽憑命運的手將我們隨意擺弄……”
“我和你,原來終究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