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三天時間趙天國和龍大榜聊得很熱烈,有些一見如故的味道。龍大榜告訴趙天國,兩年前他從白沙鎮碼頭逃脫後,跑到酉水南岸的七裏魂峽穀裏跟被打散的暫四師殘部一起反攻酉南縣城,被突然回湘的四十七軍主力反包圍,近千名弟兄堵在城門口進不去出不來,他隻帶出來十多個弟兄溜回二龍山。後來又多次被解放軍搜山,弟兄們一個個非跑即死,到第二年夏天他就單槍獨馬光棍一條了。有一次他躲在金雞坡的一個山洞裏,近千名解放軍和民兵搜山,他怕山洞目標太大,出來後躲在一條大路邊一株枝葉茂盛的柏樹上,僥幸沒讓樹下來來去去的解放軍戰士和民兵發現;還有一次,他半夜裏到老寨一個舊部家裏去找吃的,第二天醒來一看寨子被解放軍圍得水泄不通,他轉到屋後茅廁裏擔了一挑糞,把兩隻快慢機往糞桶裏一塞,挑往寨外去澆地,才又僥幸躲脫一回。龍大榜聲若洪鍾地說:“起碼不下五十次死裏逃生,再不想躲了,死也是解脫。”他把嘴巴湊近趙天國的耳朵,壓低聲音說:“我不吹牛,要是想再逃,你們貓莊的那個武平抓不住我,我跑到燕子洞去隻是想好好睡一覺。”
趙天國說:“我信你說的,你現在就可以好好地睡覺了。”這天半夜裏龍大榜醒來,突然問趙天國:“那年我被彭學清抓到貓莊關起來,是誰救我的?長春說不是他救的,我記得當時那個人看上去應該是個孩子?”
趙天國愣了一下,說:“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一告訴你,你就睡不好覺了。”
龍大榜打了個翻身,迷迷糊糊地說:“也好,那就等我們上路的那天再說吧。”
鎮壓龍大榜和趙天國的公審大會是三天後在縣城外西北角的土地廟前舉行的。酉北縣委和軍分區把龍大榜和趙天國一同槍決是有深刻寓意的,他倆一個是武裝土匪,一個是用糖衣炮彈腐蝕革命幹部的敵特分子,代表革命鬥爭的兩種方向。時間選擇也是精心安排的,這一天是舊曆臘月初五,也是公曆一九五二年元旦,槍斃兩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特別是龍大榜這個酉北縣最大、隱匿時間最長的慣匪,是向全縣人民的新年獻禮。因此捉拿到龍大榜的當天晚上,縣政府就派人連夜把三天後元旦節這天槍決龍大榜的通告下發到各個區鄉,再讓區鄉傳達到各個村寨。武平書記要求深受龍大榜匪害的那支溪峽穀裏的近百個村寨的群眾,由區鄉人民政府和民兵組織起來,全部參加公審大會。這次公審大會來了最少兩萬群眾,是解放以來聲勢最浩大的一次。
公審的大木台搭在土地廟前幾十丈外的一丘大旱田中央,大會由酉北縣委書記、軍分區司令員武平親自主持,並發表了重要講話。武平在講話中曆數了龍大榜從清末到解放後五十年為匪生涯的累累惡行,但對趙天國卻一筆帶過。後來上台的群眾代表聲淚俱下地控訴的也是龍大榜,以至於人們都以為台上綁著的那個幹瘦的小老頭兒是來陪殺的。直到控訴的群眾發完言後,武平再次從主席台後站起身來走到台沿前宣讀判處反革命分子龍大榜和趙天國死刑立即執行時,人們才恍然大悟。
公審大會時五花大綁的趙天國和龍大榜每人被兩個持槍的解放軍戰士按著雙肩跪在台上,兩人胸前都被掛了寫有“反革命分子”加自己名字的大木牌。名字用紅墨水打了大叉。先天夜裏的晚餐三菜一湯,有酒有肉,趙天國和龍大榜兩人都猜到明天要上路了,雖都沒有明說出來,但倆人卻胃口大開,喝完了一瓶苞穀酒,吃光了所有的菜。整整一夜兩人都沒說一句話。第二天獄警一進號子,把兩塊木牌分別吊在兩人脖子上。龍大榜指著趙天國的牌子哈哈大笑:“我進來那天沒說錯吧,隻是他們沒插在背上而是吊在胸口前了。”在台上兩人的表情有所不同,趙天國低著頭微閉著眼睛,像和尚打坐入定,龍大榜昂揚著雪白的頭顱,雙眼四處睃巡,似乎是在參加大會的人群中尋找熟人。兩人的身子卻都在簌簌地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天氣實在太冷了,從酉水河口吹來的大風嗚嗚地吼叫,撲打在隻穿夾衣單褲的兩個死囚身上,他們感覺自己的身子就像浸泡在冰水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