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1 / 2)

趙大民跪下後,不解地問父親:“爸爸,什麼是祖先?”這次他沒說英語,說的是國語。趙長林說:“生你爸爸的那個人死後就是祖先了。”趙長林跪著時就從地上摳起一捧黑土,從上衣兜掏出一塊絲帕,包好,揣進懷裏。趙天國扶起趙長林父子,說:“想親人了就回來吧!”趙長林淚水漣漣地說:“伯父,我這一去隻怕十年八年也回不來了,北邊已經打起來了。這一打不知道又要打多少年,打多大範圍,我的苦難深重的祖國啊!”

趙天國忙問:“誰跟誰打起來了?”趙長林說:“還有誰,還不是好些年前在酉水北岸就打過架的那兩兄弟,這外人剛走不久,自家兄弟就爭房子搶地盤翻臉反目了唄!”趙天國聽懂了長林的意思,自抗戰以來兩兄弟合夥打外人,民間都是這樣說法,峽穀裏三歲小孩子都知道這兩兄弟誰是誰,北邊隔貓莊十萬八千裏的用不著他著急上火,就說:“自古如此,親戚隻盼親戚好,兄弟隻盼籬笆倒。兄弟隻能同苦,哪能共甘?貓莊人也一樣,自家鬥勁頭更足嘛!”

趙長林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貓莊人誰也聽不懂的話:Give therefore to the emperor the things that are the emperor’s;and to God the things that are God‘s.

這是他在貓莊住了大半個月說的唯一一句英語。龍大榜最終等到了峽穀裏最為動亂的時候,也等到了他擴展隊伍的黃金時期。楊樹鋪一役後,幾百名弟兄一下子灰飛煙滅,說沒就沒了。龍大榜已經心灰意懶,那年從沅州帶著幸存下來的二十多個弟兄回到二龍山白水寨後,他已經沒有雄心壯誌了,隻想跟弟兄們在白水寨種田種地,了此餘生。他還曾經一度動過把白水寨交給李老三的念頭,打算去幾十裏外的斷魂嶺再生寺出家,但被弟兄們死死攔住了。龍大榜做夢都沒想到僅僅一兩年時間內,他的隊伍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起來,到了民國三十七年,人馬已經超過了二龍山最鼎盛時的“湘西抗日救國義勇軍”,竟達千餘人。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自願跑上山來的,趕都趕不走。他們口口聲聲說峽穀裏已經活不下去了,下山也是被抓丁去外麵當炮灰,不如在山上當土匪跟國民政府幹,反正都是一死,死在本鄉本土還能壘個墳頭。此時龍大榜意識到了,這是他發展隊伍的絕好時機,來者無論老幼一律全收。他已經錯過了民國二十三年,再錯過民國三十七年,他龍大榜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土匪了,死後也無顏去見老祖宗。從民國三十六年開始,那支溪峽穀已經成了一口燒紅的大鐵鍋,峽穀裏的人像鍋裏爬行的螞蟻煎熬不住了,有口力氣的男人都紛紛上山,隻要聽說哪裏有土匪就往那座山上鑽。現在整個峽穀裏到處都是抓丁的、催糧的、收捐的,縣鄉(鎮)大隊、戡建中隊、警察小隊,連縣總自衛隊也常常出動。

他們通常晚上行動,出其不意地包圍一個寨子,很多人在夢裏就被赤條條地抓走,送到很遠的地方去打仗。據從戰場上逃跑回來的壯丁說,北方的仗已經打得很大了,共軍常常用大炮一轟就是一兩個月,一炮下來幾十人上百個人就像蝴蝶一樣飛上天,死的人屍積如山。誰被抓了丁,那就等於成了共軍炮彈下的一隻蝴蝶。僅僅抓丁也不至於逼得人人為匪,現在的田賦稅捐不僅高得嚇人,而且一收就是十年,也就是說民國三十七年他們要提前收到民國四十六年,但到了第二年這些人又同樣會來收取民國四十七年到民國五十六年的糧捐。峽穀裏的人都說,再這樣收下去,不知還有沒有民國四十七五十六年。通貨膨脹造成國民政府發行的金元券和銀元券成了“今晚轉”和“明天變”,一張法幣沒一粒米值錢,所有的紙幣在峽穀裏已經停止流通,官商都隻認銀元,峽穀裏很多人家辛辛苦苦積攢了半輩子的一捆捆紙幣一夜就成了廢紙。現在峽穀裏的窮人們清早起來一見麵不是問“吃了嗎?”而是問“哪時跑路?”或者問“哪時上二龍山呀?”人馬一多,龍大榜的雄心又起來了。他按照原來義勇軍時的搞法,扯起了“湘西反壓迫自衛軍”的大旗,自任總司令,封李老三為副總司令,軍旗仍然用那麵義勇軍時用的七彩龍圖緞麵旗,把人馬編成三支大隊,一支快槍隊,一支火銃隊,一支梭標隊,沒有設後勤隊。他知道現在的匪眾們雖然比起義勇軍時人是多了不少,但裝備和戰鬥力都遠遠趕不上趙長春在時的義勇軍。近千號人也就是一兩百支漢陽造和七九式,還有兩三百支火銃,更多的人手裏是梭標和大刀,甚至很多人是帶著自家的柴刀上山入夥的,這麼多人靠打家劫舍遠遠解決不了吃喝拉撒,龍大榜又沒有能力像趙長春在時那樣在那支溪峽穀裏封鎖近百個村寨進行生產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