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農曆七月下旬,一向被趙天國認為膽小懦弱的趙長生做了一樁讓父親十分瞧得起也讓貓莊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情。他領著貓莊保的五個壯丁從縣城的兵營裏逃了出來。
趙長生告訴父親,趙長春當土匪的那天,沒有告訴他鎮公所院子的大門口又掛了一塊新牌子:白沙鎮壯丁征集處。據說是中央軍一個師駐紮在酉北縣城,他們在宜昌會戰中損失慘重,一路上到處補充兵源。坐鎮白沙鎮的是一個連長,說是征集,其實就是用槍頂著伍開國鎮長的腦殼限他三天內交送一百五十名壯丁。伍鎮長第二天把各保保長召集攏來,劃拔名額,人口五百以上的大保二十丁,五百以下的小保十丁,限保長們兩天內如數交丁。貓莊算小保,十個名額。布置完壯丁任務後,伍鎮長才給保長們散發縣政府通緝二龍山劫軍火的匪首“叫驢子”的告示和畫像,讓他們張貼在村寨裏,一旦發現此人行蹤務必報告。在伍鎮長看來,用槍頂著他腦殼的中央軍連長要的一百五十名壯丁遠比緝拿幾十裏外的二龍山土匪叫驢子緊急多了。
趙長生一看畫像就愣了,那不是他哥趙長春嗎?保長們都起身離開鎮公所了,趙長生還捏著他哥的畫像發愣。伍鎮長走過來說:“這次十個丁一個也不能少,趙保長你別像你爹那年跟陳致公那樣跟我玩什麼裝神弄鬼的花樣。”趙長生這才醒過神來,愁苦著臉說:“這幾年年年征丁拉丁抓丁,青年人都躲進山裏了,上哪去找十個丁?”
伍鎮長冷著臉說:“找不到年輕的,五十歲的你也得給我湊足數!”趙長生回到家,先給父親說了趙長春當土匪的事,父親一急就暈倒過去,派丁的事他就再不敢提了。他想了整整一夜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像當年爹讓貓莊人裝瘟那樣的險招肯定隻能玩一次玩不了二次。第二天他就去了芭茅寨、青石寨和麻洞等保內的寨子派丁,按民國兵役法“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獨子緩征”的規定派出了五個壯丁,剩下的五個隻能由貓莊出。趙長生在交丁前就想好了,他得帶著貓莊人從兵營裏逃出來。現在父親躺在床上可以瞞得住,父親醒來後要是知道一下子交出了貓莊五個年輕人,一定會按族法處置自己,不打死也得打斷兩條腿。所以,第三天趙長生隻領了貓莊四個年輕人,加上其他寨子的一共九個人去交丁。他把自己也算上了。到了鎮公所,伍鎮長看到貓莊的人來了,跑上來叫:“哎喲,趙保長你終於來了,沈連長的槍都頂到我後腦勺上了。”沈連長一揮手,幾個士兵就把貓莊的壯丁拉到了院子中央,用槍頂著他們跟其他保交上來的壯丁一樣雙手抱頭蹲在一起。人進來的時候沈連長數了是十個,士兵們聽伍鎮長叫趙長生保長就沒把他押進去。沈連長發現少了一個,罵罵咧咧地對伍鎮長說:“娘賣皮的,你還差一個人呢,隻有一百四十九個。”
伍鎮長著急地說:“趙保長,你怎麼隻帶了九個人來?”趙長生為難地說:“貓莊那麼小的一個保,我實在湊不齊十個人啊。很多人一聽說要派丁都跑上山了。要不,把我也算上吧。”伍鎮長說:“你開什麼玩笑?”沈連長一雙綠豆眼盯著趙長生骨骨碌碌地轉了幾下,揮舞了一下手裏的盒子炮,說:“就是他了!給老子把他押進去。”幾個士兵一湧而上就把趙長生按住了。伍鎮長大驚失色,忙跑到沈連長那邊求情:“我的個連長大人呀,他是我的保長喲,是國民政府的基層幹部。”沈連長把盒子炮頂上伍鎮長的臉說:“老子的隊伍明天就要開拔,你龜兒子今天給老子把人數湊齊了,要是沒湊齊老子把你也頂進去,抗日守土,人人有責。”
上路的時候,沈連長讓士兵們用繩子把這一百五十個壯丁捆了手腕,十個人一組像串魚兒一樣串連起來。從白沙鎮到縣城九十裏路整整走了五個時辰,到後半夜才進城。中間隻在一個鎮子裏吃過一餐飯。士兵們吃飯稀裏嘩啦幾口就扒完了,然後用他們的碗給每個壯丁灌了半碗稀飯。到了兵營,連綁都不鬆,水也不給一口喝,依然是十人一組被串在一起趕進一間黑房子裏。趙長生進了黑房子,自己用嘴巴解開了繩子,活動了一陣麻木的手腕,用左手套了一下右手腕又用右手套了一下左手碗,發現兩隻手腕被捆得腫大了一倍。趙長生讓大家悄悄地解開手上的繩子,進來時他就看到了門外不僅有人看守,還有大汽燈照著,汽燈下還架著機關槍,從前門是跑不掉的。房子沒有窗子,從後麵跑可能沒有人看守。趙長生當保長後進過幾次縣城,知道城裏的兵營都是火磚砌的,他早就想到了從兵營裏逃跑,所以身上藏了一把一尺來長的扁鐵釺,士兵們把他們串魚兒時他也給貓莊人使過眼色,大家都被串在一起。拿出鐵釺後他就開始撬磚。當他把最外麵那層的磚撬開後,立即就透出一片光亮來,趙長生以為也是汽燈照的,趕緊又堵上,心裏一下子涼了半截。過了一陣,他忍不住又再拆了磚偷偷地往外看,才發現外麵是一片朦朦朧朧的曙色,天都快要大亮了。趙長生和壯丁們輕聲商量了一下,決定冒一次險,聽說這支部隊今天就要開拔了,跟著大部隊一起走逃跑起來更困難。他們隻有這一次機會。先拆出一個小洞,趙長生探出頭觀察了一下,外麵正下大霧,十來步遠近沒發現巡邏的士兵,也沒發現崗亭,他就迅速地鑽出去,對著前麵跑,隻跑一兩丈遠,發現外麵並不是圍牆,而是河坎,下麵是嘩嘩流動的河水。趙長生一陣欣喜,他知道這裏是縣聯合中學的後院,幾年前,他曾兩次來聯中看過在這裏上學的趙長林,曉得河坎是一條兩三人高的高坎,所以沒有砌圍牆的必要。但這個時候縣城的無名河沒有多少水量,河坎下都是淤積的泥沙,青年人完全可以跳下去,連腳脖子都崴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