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講述鄂倫春人拍電影的故事之前,母親陷在沙發裏,手提一串念珠,眯縫著眼,時而念兩聲“阿彌陀佛”,時而加入我們的閑聊,時而歪頭打盹,發出喃喃囈語。由於我帶著米米回來過年,再加上弟弟一家也來了,姐姐家的廚房盛不下十多口人,飯桌便被搬到了客廳。
這是臘月二十三的午後,我們給祖父和父親上墳回來,做了一桌好菜,祭灶過小年。姐夫吃完打理鋪麵去了,弟妹帶著孩子串親戚去了。隻有姐姐、弟弟和我,依舊守著橢圓的飯桌,推杯換盞。我們兩三年才聚一次,要說的話太多,午飯時間便像冬日的黑暗一樣,被拉長了。才三點鍾,天色就透出遲暮之氣了。看來太陽還是喜暖,那時節它紅光滿麵,生氣勃勃,橫貫長空,遲遲不歸;而白雪一覆蓋了興安嶺,它就沒精打采的,縮頭縮腦,晚來早走。
姐姐家的房子在小城的東南角,是一座居民樓的頂層。從四樓的窗口,望得見白茫茫的山,冰封的河流,以及岸上墨色的灌木叢。樓下住平房的人家,在園田中養了一群鵝,一到喂食的時候,他家的兩條狗便出來警衛。因為雪大,烏鴉和麻雀有時找不到吃的,會偷吃鵝食。母親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站在窗前,看著低頭啄食的鵝,東張西望的狗,和那些盤旋在半空的可憐的烏鴉和麻雀。她懷念從前家中的菜園、院落、火炕、水缸、大公雞和小黑狗。一旦想起小黑狗,她就嘟囔父親:“都是你,帶走了這麼仁義的狗!”
父親去世三十年了。他的死,母親一想起就氣得慌。當父親不必再下放勞動,能安安穩穩做教書匠時,他卻把自己打發到另一個世界了。
那年深秋,小鎮學校組織慶祝演出,全鎮居民都參加了。操場搭起了舞台,人們拎著板凳,橫七豎八地坐在下麵。女教師小合唱時,懂音樂的父親拉手風琴伴奏。他穿著銀灰的滌卡中山裝,背頭梳理得洋洋灑灑。他精神抖擻地上台時,引來滿場笑聲。因為我們家的小黑狗,不識時務地跟著竄上舞台。父親嗬斥它下台,它就是不聽。父親沒辦法,隻得讓它趴在腳畔。隻見父親一甩頭,十指跳舞似地在鍵鈕和鍵盤上躍動,歡快的音符就如山泉一樣,奔湧而出!小黑狗配合他的甩頭動作吧,甩起了尾巴。父親拉著琴,目光放在女教師身上。坐在我身旁的母親低下頭,跺著腳說:“還不完,丟人現眼!”母親話音剛落,父親忽然一歪身子栽倒了。跟他一起倒下的,還有手風琴。琴聲歌聲戛然而止,我們衝上舞台。我們可憐的父親,在被抬往衛生所的半路上,停止了呼吸。他走的時候,滿麵笑容,好像他願意離開我們似的。母親抱著他的頭,說:“你撇下我們,還這麼高興,真沒良心啊!我是讓琴聲快完,沒讓你完啊。”母親哭昏過去。我和弟弟嚇哆嗦了,以為父母一堆兒沒了。埋葬了父親,母親把父親生前穿過的衣服收拾在一起,捧到十字路口,預備燒掉。可她剛劃著火柴,小黑狗衝上來,趴在衣服上,哀憐地叫。衣服上有父親的體息,它舍不得,可母親不能讓自己的男人在冥間沒衣服穿呀,強行拖走小黑狗,燒掉衣服。小黑狗耷拉著腦袋回家後,不再出窩,也不吃食,不久就死了。清理狗窩時,我們發現了父親的一雙黑布鞋。父親離世的那天早晨,曾打著口哨刷這雙鞋,晾在窗台上。看來我們忙碌葬禮的時候,小黑狗將它從窗台叼過來了。母親看著她做的布鞋,哭了。她對我們說,從今往後,家裏不許養狗。狗跟親人一樣,失去了也錐心刺骨。
父親走後,爺爺一滴眼淚也沒掉,說是死在父母前頭的孩子,是不孝之子,不值得哭。他還說沒了兒子也好,不用再跟他擔驚受怕過日子了。爺爺活到八十歲,走時一點也不糊塗。他交待我們,把他和他兒子埋一塊,而且要埋在兒子的正上方,這樣能鎮住這個一意孤行的家夥。父親哪怕多不聽話,在他腳下,也翻不了天。
一到臘月二十三,家人都要進山,給祖父和父親上墳。母親從來不去,但每年的這個早晨,她會早早起來,精心烹製供品,燉雞,煎魚,燜五花肉,說是過年了,得給他們弄點硬菜下酒。我遠在外地,不是年年能趕回來,去上墳的,就隻有姐姐和弟弟了。
但今年我臘月十九就回來了。米米的自閉症越來越重,我隻好在家帶她。十一歲的女兒休學了,而我辦理了停薪留職,我們倆最不匱乏的就是時間了。
要說我們三姐弟,過得最不如意的就是我了。姐姐生活在我們童年最向往的縣城,離我們住過的小鎮,不過二十裏路。她嫁了當年與她相戀的副場長,有一個帥氣懂事的男孩,正在長春上大二。雖說姐夫下崗了,但他靠著手藝,開了家汽車修理部,經濟比較寬裕。而在工會上班的姐姐,清閑自在。姐姐姐夫感情好,所以一直以來,母親樂得跟他們過。弟弟在一個林業局的法院工作,離姐姐家七十來公裏。這兩年他迷上了攝影,一到雙休日,就和朋友駕車去山裏拍風景。他妻子是小學語文老師,文靜賢淑,孩子上高二了,家庭平穩。每隔半個月,他會回來探望母親。如果說他們過的是人日子,我過的就是狗日子!我結婚晚,挑來撿去,竟嫁了個比自己小十歲的男人!開始兩年過得還好,三年之後,才發現找個比自己小許多的丈夫,等於一頭栽進了小煤窯,險象環生,處處黑暗。丈夫在一個實權單位做處長,幾乎天天有酒局,不到夜半不歸。他回到家,身上很少有清爽的時候。除了煙酒味,還有去桑拿房推拿時塗抹的各種精油味,以及來路不明的香水味。當年我在爺爺麵前表決心,說是長大了做護士,沒想到還真應驗了!我在醫院聞不到好味兒,回家也沒有好氣息,長在我身上的鼻子,恐怕是這世上最倒黴的鼻子了!我和丈夫常年冷戰,這大概影響了女兒,她怕見人,不愛說話,看人時目光冷冷的。
我喝了點酒,跟姐姐痛訴丈夫的種種不是,說:“你們沒看到他那副德行,送我和米米去火車站時,歡天喜地,好像家裏兩塊烏雲飛走了!我估摸著,我們娘倆兒不在家,他晚上就得睡在洗腳房了,反正那些黃毛小姐伺候得比我好!”
姐姐“撲哧——”一聲樂了,說:“這可是你自己找的,當初我們堅決反對,怕你日後有苦頭吃,你聽嗎?要是實在別扭,就離!現在離婚多大點事啊,沒人笑話!有的人離兩三次,照樣找好的!”
弟弟在法院工作,離婚方麵他最有發言權,他說:“就是,現在辦理的案子,離婚的最多,法院快成離婚院了!”
我笑了,說:“你們過得好,我心裏還平衡點,不是一家子婚姻都背運!”
母親歎息了一聲,抖了抖念珠,大聲說:“離?一臉褶子,半頭白發,誰要?!”
我氣急地說:“起碼比您強,牙還一顆沒掉!”
母親咧嘴樂了。由於缺牙,她的笑顯得很空洞。
弟弟嫌我過於沉溺於個人混沌的家事吧,突然問我還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講過的給鄂倫春人放電影的故事嗎?我說當然記得,那部片子是《渡江偵察記》,我記得葛一槍、奇克圖還有一隻白麅子。也記得故事講到中途時,姐姐托現在的姐夫送來一尊毛主席石膏像,被母親撂到八仙桌上,結果被綁在桌角的野貓給掀翻了桌子,石膏像碎了,碗裏的黃醬四濺,弄髒了父親和弟弟的衣服。我蹲在灶坑前燒毀石膏像碎片,父親母親則挑水洗衣,直至夜半才消停。
母親咳嗽一聲,說:“沾了黃醬的衣裳才難洗呢,費了半塊肥皂!”顯然她也記得這事。
我揭母親的短:“你們倆挑趟水,挑了半個多鍾頭!害得我和弟弟帶著小黑狗去找,還說什麼水桶掉井裏了,以為我們小孩子好糊弄!”
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說:“總比你和米米他爸別扭著強!”
弟弟怕我回擊母親,再惹得老太太不高興,趕緊說:“聽我給你們講講現在的奇克圖吧——”
我說:“你怎麼會認識奇克圖?!”
弟弟說:“這兩年我不是常去山裏拍風景嗎?就這麼認識的。”
母親“嗨——”了一聲,坐直了,把目光放在弟弟身上,顯然她對這個故事感興趣。就在這時,米米突然從裏屋出來了。這孩子奇瘦,蒼白的臉,漆黑的長發,再加上穿著黑褲子,白毛衣,看上去像個幽靈。那天下了火車一進家,母親見她這打扮,很不高興,嘟囔著:“我還沒死,她就吊上孝啦?”我趕緊解釋,這孩子不愛穿喜氣的衣服,就喜歡黑白色,沒辦法。此時米米定定地看著我,帶著股怨恨,我這才反應過來,該是為她出謎語的時候了。一個心理醫生對我說,孩子不愛說話,得想辦法讓她開口,看她對什麼感興趣。我試了很多同齡孩子感興趣的話題,她都無動於衷,沒想到有一天無意讓她猜一道謎語,她居然很興奮,而且猜中了!這樣,我跑到書店,將謎語類書籍一網打盡。米米已經識字不少,怕她看到書,預先知道謎底沒興趣了,我把書鎖進櫃子,她猜中一條,再將新的拋出。我很奇怪,米米涉世不深,但猜謎很厲害。下午兩三點鍾,是我給她出謎語的時候。
我對米米說:“身上穿紅袍,肚裏真心焦。惹起心頭火,跳得八丈高。打一物。”
我剛說完,窗外突然響起誰家祭灶的爆竹聲,米米愣了一下,跟著抿嘴笑了,我們也笑了,因為誰也沒料到,這謎底自己開口說話了。
米米難得的笑容,讓我輕鬆了一下。
弟弟說:“米米,舅舅給你出個謎語吧:一個老頭愁又愁,兩隻耳朵讓人揪。打一物。你想猜出這是什麼物件,得坐下來聽舅舅講的故事。”
母親溫柔地喚著:“米米——到姥姥這兒來——”
米米猶豫了一下,把目光放在門口的紫檀木圈椅上,慢慢走過去,緩緩坐下來。
米米坐定了,母親開始嘟囔,說是人老了,狗都不稀罕,都沒人願意跟著坐一塊了,活這麼大歲數幹嘛嗎!米米不吭聲,母親便回頭看了眼窗外,嘟囔起了天,說是太陽落山了,天邊卻一星半點的火燒雲都沒有,天上冷鍋冷灶的,哪有過節的氣氛!數落完天,她抹了一把額上的汗,說是屋子的暖氣太足了,熱得她犯迷糊,喘不動氣了。我趕緊起身,將母親臥室的氣窗打開,這樣清冽的冷空氣,能流通到室內。
母親不平著,可我滿心歡喜,除了吃飯,米米很少與人坐在一起啊。
怕米米和姐姐接不上故事,弟弟把父親講過的故事,簡要複述了一遍,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們攝影三人組,除了我,還有三鴛鴦和大鵬,年齡都差不多。大鵬是音樂老師,三鴛鴦是開浴池的小老板。為什麼叫他三鴛鴦呢?他家浴池牌匾上畫的鴛鴦,不是一對,而是三隻!一雄兩雌。他說現在的男人,哪個守著一隻鴛鴦戲水?明著一個,暗著總得有一個,依照藝術尊重現實的創作規律,就得畫三隻鴛鴦!”
“一聽這三鴛鴦就不是好鳥兒!你跟這種人在一起,混不出好!”母親撇著嘴,豪邁地說,“要讓我畫三隻鴛鴦的話,兩母一公!”
我們被她逗笑了。
“我們三個人,三鴛鴦的相機最好,他有錢嘛。我的次之,大鵬的再次之。我們仨,這兩年把附近的山,差不多轉遍了。春天的溪水,夏天的野花,秋天的五花山,冬天的大雪,全入了我們的鏡頭了。也怪了,好景都在深山裏!而深山的路,多是早年林業大開發時留下的運材線,坑坑窪窪的小毛毛道,才難走呢!三鴛鴦的切諾基,損壞了好幾條輪胎了!因為這兒,他新娶的老婆一流產,就把責任賴到三鴛鴦身上,說是車胎老壞,她的胎兒也跟著遭殃。你說也真怪,三鴛鴦的老婆年輕漂亮,就是掛不住孩子。我們進山時,車裏備著吃食,拍完風景,找個靠近水源的地方,就開始野餐了。我們喝酒,吃肉,唱歌,有一次全都醉倒了,眼看著車,誰也擺弄不動,隻好宿營,第二天醒了酒再回來。夏天時,大鵬帶著笛子,吃飽了喝足了,他那小笛子一吹,鳥兒一撥撥地飛來,真是神仙境界呀!”弟弟詩情畫意地鋪墊了許多,才切入正題:“去年清明剛過,三鴛鴦對我說,兩百公裏外有條山穀,叫月亮穀,外人很少知道,美極了!幾年前他去看望駐軍部隊的一個哥們,路過那兒時,聽人說起,特意跑去,吃了次手抓麅子肉。山穀住著一個鄂倫春人,帶著一隻獵犬和一匹馬生活,極少出山。他手裏沒槍,就用原始的紮槍打獵物,非常準。他很孝順,他父親葬在那條山穀後,他就一直守在那兒。因為與世隔絕,他遇著人,說起話來常常沒頭沒腦的,得適應一會兒,才能跟人對上話。說真的,當時我還沒把他跟奇克圖聯係在一起。隻是想著,那條山穀美,這個鄂倫春人又那麼有意思,哪樣都值得拍呀!不過想去那裏,雙休日肯定不行,路途遠,沒法在那兒住兩宿兒。好地方就像洞房,得住進去才能體會到美妙呀。三鴛鴦幹個體的,隨時隨地能走,我和大鵬就不一樣了,三個人想一同上路,隻好等到五一假期了。”
“怪不得你五月五號才回來,就陪了我一天!我問你五一幹啥去了,你不是說加班審案子嗎?”母親像小女孩一樣負氣地說,“撒謊也不怕爛嘴!”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喝了口酒,說:“勞動節一大早,太陽還沒出呢,三鴛鴦就開著車,接上我和大鵬出發了。我們開出居民區,上了公路,才走了二十來公裏,晨霧就起來了。霧一開始很小,看得清路,後來就不行了,霧大得打著車燈,也瞅不清路了。怕出危險,我們停下來。看不清山,滿眼白茫茫的,我們就搖下車窗聞鬆香,那時鬆樹剛綠,鬆針散出的味兒,清香極了,感覺自己被灌進香水瓶子裏了!這時大鵬突然說,他估摸著老天把樹當做了醫生,米米,你說他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以為米米不會搭腔的,誰知她看了我一眼,說:“老天給每棵樹,都披上了白大褂,它們就成了醫生了!”
弟弟興奮地說:“我外甥女就是聰明!”
母親嘟囔道:“講個故事跟驢拉空磨似的,磨磨唧唧,瞎轉圈兒,真隨你爸!”
弟弟用筷子夾了塊溜肥腸,滿嘴流油地吃完,喝了口酒,說:“不說霧,哪來下麵的故事?”
姐姐說:“快說吧,要不晌午飯得吃到晚上了!”
弟弟用餐巾紙抹了抹油嘴,說:“到了七點鍾,霧開始散了,看得見樹林的綠色了,我們以三四十邁的速度,慢慢往前開。半個鍾頭後,路過一片樟子鬆林,看見前方停著一台四輪驅動的大吉普。誰會像我們這麼早出來呢?這車派頭可不小,停在路中央,看來車主覺著這麼早,是不會有往來車輛的,把路當成了自家的,怎麼舒服怎麼停了。三鴛鴦踩了刹車,我們下車朝它走去。山路太窄了,這車要是不閃開,很難錯過車。到了近處,才看清這車掛的是北京牌照,北京到這裏,幾千公裏,連軸轉地跑,也得三天啊!它來幹什麼的呢?我們湊過去一看,嗬,車裏的四個人,除了坐在副駕駛座位的一個塌鼻子黑臉人,其他人都睡著。沒等我們敲車窗,黑臉人瞄著我們,將司機推醒了,跟著後排座位的人也被他叫醒了。他們打開車門,挨個走出來。這些人個個半長的頭發,大胡子,穿迷彩服,駝色背心滿是口袋,一色兒的登山鞋,一看就是拍片子的。跟他們一搭話,果然如此。他們是從北京過來,為一部電影采外景的。其中一個導演,一個攝像師,一個編劇,一個劇務,幾個人輪流開車。而那個黑臉人,是鄂倫春向導。他們要拍的電影,反映的是鄂倫春人在東北解放時的一段曆史。他們出來快半個月了,先後去了幾處鄂倫春人聚居地,黑河,饒河,阿裏河,按理說那些地方風景也不錯,可他們總覺得美中不足,就從阿裏河帶了個向導,奔咱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