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就算再糊塗,親爹的表字還是知道的,聽林姑父提起,他就猛的一抖。

事實上,他們父子相處的時間真不多,尤其這幾年,賈政南下做官去了,賈寶玉非要留在京城,他們幾年都沒見麵,好不容易賈政被罷了官回到京城,兒子下了大獄,母親也蹬了腿。這麼算來,賈寶玉少說了三四年沒被父親訓斥,不過嘛……餘威尚在。

林海隻是隨口一說,賈寶玉竟這麼大反應,他很掙紮,既想接回林妹妹,又怕挨揍。他瞎了一隻眼從牢裏出來,進府門就看到父親冷漠的表情冷峻的臉。他很想拔腿就跑,卻被點了名。這一個半月,賈政沒打他,每天卻掐著點數落他。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丟人的東西,賈家的臉麵都在你身上敗光了。大哥對我說,母親是被你氣死的……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你不知道?親祖母重病在床你不在床前伺候著到哪去鬼混了?哦對,是去高家鬧事被揍了一頓,傷心欲絕徒步前往揚州?我從前覺得你脖子上的東西好歹能發揮一些作用,如今方才知曉,那就是個裝飾品而已……既沒文化、又蠢、還魯莽、並且不會騎射和拳腳功夫,渾身上下隻剩這張臉還能看……你是準備賣肉賣皮相靠臉吃飯?這倒新鮮,細數五代,賈家還真沒有和你重疊的……”

沒親眼見到你簡直不敢相信,從前那個無時無刻不在裝斯文的賈二老爺竟然有這等口才。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他藏得也忒深,非關鍵時刻不出招。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迷惑敵人之計用得真是好極了。

被罵成這樣賈寶玉想說兩句,賈政又提起史太君之死……雖說不是刻意為之,導火索還是賈寶玉被關押。史太君可以說是整個府上對疼寶玉的,隻要是這個話題,無論賈政怎麼罵,賈寶玉都沒有還嘴的餘地。一個半月就是這麼過來的,雖然沒挨打,他心裏的陰影一點都沒縮小,反而越擴越大。

林海是探花郎出身,在禦史台幹過,之後才去了揚州任巡鹽禦史。他入官場十七八年,別的不說,眼力是有的。否則在這麼多官員之中,怎麼他就有幸被調回京城進內閣。賈寶玉一抖,林海心中就有數了,他煞有其事的感慨了一番,說自己許久沒同存周兄吃茶,想當初,他們的友誼真是地久天長。

這話有誇張的嫌疑,不過,林海認識賈政的確是在賈敏之前。

他們年紀相仿,在京城學子圈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林海是少年英才,不管是詩畫或者策論,他都很擅長,有許多驚豔的作品。同他相比,賈政就平凡多了,他是笨鳥先飛型的,通宵達旦看書,能理解消化的還是那麼點。準確的說,他們就是見麵之後點個頭的關係,並不親近,直到林海和賈敏議親,才發展起友誼。

他們之間的關係很不牢靠,也就是三五個月時間,就不對勁了。

林海是天賦型,賈政則是努力型。

在那年科舉考試之中,林海連連過關,勢如破竹,直接殺進殿試。賈政落榜了,理由是在考場裏頭上吐下瀉沒能堅持下來。雖然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卻不是最重要的,卷子發下來之後賈政就仔細翻看過,就算他有好的身體和心態,答不上題有個屁用。

那是康熙三十年前後的事,殿試發榜之後,林海高中探花郎,賈政就和他友盡了。

他們雙方都有太多的事要忙。

林海是初入官場要學太多東西,而賈政,他忙著服喪。

賈代善就是那時候死的,因為這,賈敏守孝三年,十九歲方才出嫁。

一不小心,林海就想起當初的事,在他記憶中,賈政是個頗為和善的讀書人,除了天分太差之外,別的都好。按理說,他的兒子應當繼承到“刻苦勤勉”這個優點,賈寶玉明顯生得不對。“寶玉侄兒若不回去,我就隻得勞煩存周兄走一趟了。”

有種說法:人是逼出來的。

這有道理,不過,要是逼得太狠超過了他的容忍限度,那就會強勢反彈,抖了好幾次之後賈寶玉就破罐子破摔了,“林姑父你是想棒打鴛鴦?不!我絕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

……處於旁聽狀態的賓客們都艸了。

混世魔王賈寶玉口才不錯啊。

不僅用了棒打鴛鴦這個洋氣的詞,還將罪名扣回到林海身上。

“什麼陰謀?我能有什麼陰謀?天可憐見,是老太太堅持要接我女兒入京,那時我原配夫人賈氏剛去,還沒來得及續弦,老太太以五不娶為由讓我女來京城。那時我是感激的,公務就很繁忙,府上剛辦了喪事又不好立刻續弦,我恐怕耽誤女兒,這才讓你們把人接走。事實遠沒有想象中的美好,我竟不知府上有你這登徒子在,想拐騙我女,想汙她清白……你恐怕不知道,萬歲爺已經將我林家編進了漢軍旗,再有兩年她就要進宮選秀的。”

既然已經鬧到這份上,林海也不怕丟人,比起老臉,黛玉的名聲最重要。

他說得很慢,在這裏頓了頓,才接著道:“玷汙秀女是什麼罪名你知道吧?”

……嘶。

所有賓客都沒想到林海會說這個。

包括九爺在內。

隻怪賈寶玉太不識趣,在這樣的日子鬧事,當著眾文臣的麵敗壞黛玉的名聲。說來都是親戚,撕破臉不好,到這節骨眼上林海也顧不得這些,他想著能保住女兒就好,哪怕再讓賈寶玉進一次順天府大牢也不足惜。

這麼鬧下去真心不好看,胤禟清了清嗓子,道:“前次寶兄弟說自己同高家小姐情投意合,事實證明這是汙蔑,有一就有二,這是犯病了吧。”

胤禟麵子大,他一開口,立刻就有人附議。

“老夫還記得,確有此事,這樣看來賈寶玉的確是腦子不對勁。”

“九爺說得一點兒沒錯,順天府升堂那是老夫親眼看過,高家一門武將不好惹,這廝從牢裏出來就想換個軟柿子捏?”

“兔子不吃窩邊草,自家人也坑,德行簡直敗壞。”

……

你一眼,我一語,局勢立刻扭轉。

賈寶玉漲紅了臉,他想說自己的確和高姐姐郎情妾意,想到這是在林妹妹家中,她又慣愛使小性兒,萬一惹她生氣拒不出來可如何是好?

算了,高氏是個見利忘情的,她既然自私的嫁給了賈璉,舍了也罷。

將自己的想法搞清楚之後,賈寶玉開口了:“我和高氏沒關係,一點兒關係沒有,我的親親寶貝是林妹妹。”

這一句話,打死她都不過分。

林海正要動手,就聽到有個女高音從背後響起。

“孽子!你犯病了就回去,在外頭丟人現眼做什麼?”來人正是王夫人,得知賈寶玉在前頭鬧場,她險些氣暈過去。就知道底下奴才都是陽奉陰違的,她前腳出門,那些家夥就把寶玉放出來了。寶玉對黛玉的感情王夫人心裏是有數的,他就好似著了魔,為了黛玉什麼事都能做什麼都敢做……若再讓他說下去,林海鐵定會學高家找聖上裁斷,屆時,天王老子都包不住他。

王夫人顧不得臉紅,快步走上前去,元春緊隨其後,目光在賓客之間逡巡,她沒有介入的意思,跟過來單純是為母親造勢。

沒有嘲諷聲,連竊竊私語都少,王夫人這才有底氣說下去。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為了維護無辜女子的清白,我就自揭短處,將事情說個清楚明白。滿京城都知道我兒寶玉在順天府大牢裏關了一年,那是什麼條件諸位大人都明白。一個多月前,聽說付出一些代價就能把人接回去,我毫不猶豫的去順天府走了程序,人是接到了,卻不太對勁。”

這還真是胡說,賈寶玉不依,想抗議,卻被元春橫了一眼。

好歹是擁有超度係統的牛人,這一眼的威力還真不小,賈寶玉咕咚咽下口水,硬生生將想說的話憋了回去。

王夫人在前,元春在後,她沒注意到這個小動作,隻覺得寶玉還算識趣,知道長輩說話的時候不能插嘴這個道理。

顯然……她誤解了。

這不妨事,王夫人又說:“他腦子不對勁,總是做一些匪夷所思之事。”說著,王夫人朝某處看去,那邊飛快的竄出一隻耗子。在賓客們還沒發現的時候,賈寶玉就行動了,他展示出平時絕對沒有的速度,撲向那耗子,將對方按在地上,活活捏死。

臥槽!

臥槽臥槽臥槽!

這詭異的速度,這利落的身手,在旁人壓根不注意的時候就快很準衝上去一把捏死了那隻耗子……是活活捏死!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蒼天啊,大地啊。

賈寶玉竟然是高手?

胤俄在胤祥腰間捅了捅:“老十三,你行不行?”

這問話聽似無厘頭,胤祥卻第一時間明白了老十的意思,他搖了搖頭。

不行,當然不行。

讓他上陣殺敵可以,躍馬草原也可以,徒手抓耗子這種難度值爆表的活計別說他,老大也不行啊。雖然早就知道這事,胤禟和元春都沒親眼見過,這一刻,除了王夫人之外,所有人都驚呆了。

不能接受,完全不能接受。

賈寶玉是什麼玩意兒大家心裏都有數,他一個細皮嫩肉的公子哥,竟然會這種絕招。速度、準頭、力道都堪稱完美,以他為例簡直能寫出一本抓耗子的標準教科書。

眾賓客還呆愣著,王夫人又說:“就是這樣,他從順天府大牢回來之後總是做奇怪的事,有時候還一個人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聽了這話,元春都想豎大拇指。

母親真是人才。

要是能給她更廣闊的舞台,她絕逼能發出更多的光和熱。

沒有任何的提點,這計策完全是她臨時想出來的。寶玉腦子是好的,完全沒問題,他就隻有空手拿耗子這一個特異功能而已,卻被母親說成通例。還有他絮絮叨叨……那是在回味同林妹妹朝夕相對的那兩年,那太美好。

寶玉就這麼被扣上了神經病的帽子,摘也摘不掉。

王夫人犧牲幼子的聲譽,徹底絕後患。

隻要坐實神經病之名,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就能輕易開脫,避免連累整個二房。都說他瘋了,他是個瘋子,是神經病,你和他計較個什麼勁兒,真是自降身價。

別看王夫人是個女人,並且是字都不識幾個,文化程度基本沒有的女人。

她沒看過《三國通俗演義》,完全不懂《三十六計》,她就是能想出妙招應急。多謝出嫁之前受的另類教育,多謝這些年的宅鬥……她已經成長為非常優秀的當家太太,能夠處理一切危急家族名聲之事。在大局和個人之見,她能毫不猶豫的做出取舍,即便那是親兒子。

已經給過太多次的機會,他都不知道珍惜,反正除了吃飯他就隻會同丫鬟玩耍和惹禍。與其放任下去,不如從源頭上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