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信集(一)(3 / 3)

同大自然相比,我們的手段是微乎其微的,我們沒理由放棄自然提供給我們的那些手段!我們能永遠獲得大自然中的充足陽光,永遠獲得太陽那樣多的熱量嗎?而你還敢誇張——你既然屬於自然,又怎麼能誇張呢?……在這方麵,畫家的色彩感就是天生的和諧,猶如歌唱家,畫家有時也會走調,他們的眼睛缺乏和諧,但隨後,總會學到一整套表現和諧的辦法,而在學院裏,尤其在學院的畫室中,人們把學習繪畫分為了兩個部分,先畫素描,後畫色彩,這就是說在勾勒好的輪廓裏填充色彩,就像對一座刻好的雕像著色一樣,我承認,我對這種方法隻能理解為色彩是次要的,

“先生,你非得在畫好素描之後才能作畫,”——出於一種很賣弄的口吻;但同時,所有“偉大的愚蠢”都是通過這種方式說出來的……致梅特·高更,於波爾多,1889年6月底,日期不詳……盡管我的良知使我非常肯定,但我還是願意向其他人(也是很有計謀的人)谘詢一下,好知道我是否盡到了責任,所有的人都同意我的觀點,即我的事業是在藝術上,這是我的資本,我的孩子們的未來,可寄希望於我給他們的姓氏帶來的榮譽,有一天,這所有的一切會對他們有用的,隨著那天的到來,一個眾所周知的享有盛譽的父親,會自然而然地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安定而體麵,因此,我從事我的藝術,眼下它雖然一文不值(多麼艱難的時期),但會為未來打下基礎,

……我住在海邊的一座漁舍裏,緊靠著一個有一百五十位居民的村莊;我在這裏像一個農民一樣地生活,並被視為野蠻人,我每天作畫時,穿著一條粗布長褲(五年前褲子就已破舊不堪了),每天花費一法郎的夥食和兩個蘇的煙草,所以,不能指責我在這裏享受生活,我不跟什麼人說話,也得不到孩子們的消息,我一個人,橫豎就是一個人,巴黎的古皮(Coupil)畫廊展出了我的作品,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但人們很少願意掏錢去買,什麼時候能賣出去,我可說不準,但我能夠說,我今天是最令人震驚的藝術家之一……

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89年8月,日期不詳……我感到愉快,並非在於我曾計劃過的事情取得了進展,而是在於發現了更多的東西,我感受到了,但還沒有表達出來,我確信我能夠抓住它,盡管我有點捺不住性子,進展得也很緩慢,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的這種試探性的學習方法,隻可能導致很拙劣而又無法預料的結果,可是,我希望今年冬天,你能看到由一個幾乎全新的高更繪製出來的作品;我說“幾乎”,是因為一切都是相互聯係的,我不會狂妄到聲稱自己發明了某種新東西,我希望的是,能發掘出我自身那未被感知的潛能,

……三天之內,我將返回阿旺橋,我的錢用完了,還賒了賬,我打算在那裏逗留到冬天,隻要在東京灣(Tonkin—越南北部舊地名)謀得點事做,我便去研究阿那米特人(Annamites),對陌生事物的強烈渴望,使我近乎瘋狂……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89年8月,日期不詳讀了你的信,我明白我們全都處於同一條船上,懷疑、非我們所夢想的結果、缺少別人的鼓勵——所有這些,聯合起來向我們襲來,那麼,除了惱怒,我們該怎麼辦,辦法就是與所有這些困難作鬥爭;甚至在我們被打翻在地時,我們仍然繼續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繪畫就跟人一樣,當你無限地接近它時,會發現它是致命的,它總存在於物質的矛盾之中,

…你知道,我是多麼地欽佩德加的繪畫,可我有時也覺得他缺少一種“超越”感,一種感動心靈的東西,

…我得不到別人的厚愛,事實上,我甚至打算讓自己變得越來越不被人理解,

我已經製作了一幅大屏風雕像(三十厘米),稍後會雕刻在木頭上,隻要我有了錢就去買木料,可我手頭上一個蘇也沒有,這也是我做得最好、最離奇的作品,高更(像一個魔鬼)執著一位不太情願的女人的手,並對她說:“戀愛吧,你將會幸福,”還刻了一隻象征邪惡的印第安人的狐狸,空隙處布滿許多小的形象,木頭將會畫上……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89年11月,日期不詳…我提交了許多份去東京灣的申請,但申請到現在還沒有批下來,那些被送往殖民地的人,通常是惹是生非、偷竊財物的人,等等,至於我,一個印象派畫家,換言之,一位叛逆者,這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壓在我身上的、不幸命運的雙重打擊下,所有積聚起來的怒氣和怨恨,使我病倒了,目前,我幾乎沒有足夠的力氣和願望去工作,而工作,過去常常讓我忘記一切,最後,我生命裏的這種孤獨、這種專心致誌——盡管一切生之歡樂都不存在了,內心隱秘的喜悅也已失去,像一個空空的胃一樣,饑餓地喊叫——最後,這種孤獨又如幸福一樣,是一種空虛的誘騙,除非你冷若冰霜,絕對失去了感覺,盡管我為未來盡了一切的努力,可仍是一無所獲,因為我內在的天性,總不斷地占據了上風,又如高更製作的陶罐,手堵住了爐子,叫聲還是忍不住地喊了出來,總之,這方麵我就不再談了,在這巨大的創造中,人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比別人技高一籌嗎?

……你給我寄了這期的《藝術和評論》雜誌嗎?……蠢話也有好的一麵,它不會讓人感到受了冒犯而難受,費內翁(Feneon)曾寫道:我曾模仿安克坦(Anquetin),但我並不認識他……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89年11月,日期不詳……那些沒有創造能力的人,對原創性的攻擊是很自然的……我這過去的一年的所有努力,隻得到了巴黎的一片咒罵聲,我在這裏都能聽見,讓我感到灰心喪氣,甚至我都不敢再作畫了,我拖著這副衰老的身子骨,在波爾多海岸的北風中徘徊,我機械地畫了幾幅素描(如果可以將這些眼睛配合筆觸而畫下的東西稱為素描的話),可我的靈魂從體內飄出,悲哀地觀望著前方裂開的黑洞,

……至於去製作商品畫,即使是印象派畫家的那一種,我也會說“不”,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瞥見了一種更為崇高的意義,

……在我的畫布上,德加沒有找到他看見過的東西(那模特的氣味難聞),他感到在我們之中,有一種與他相反的動向,哎,我要是像塞尚一樣,有辦法從事鬥爭就好了,我肯定會很愉快地去這麼做!德加年紀大了,對未能發號施令感到極為惱火,進行鬥爭的不止是我們;你可以看看科羅(Corot)等人——隨著時間的流逝,會獲得認可的,可如今,我們多麼貧窮,多麼困難啊,我自己已聲明,我被事件、人和家庭所擊敗,但決不是被公眾的意見,至於公眾的意見,我一點也不在乎,沒有崇拜者,我照樣可以幹……讓他們仔細看看我近期的作品吧(如果他們的心具有感悟力的話),他們在我的作品中將看到逆來順受的痛楚,然而,一個人的喊叫又算得了什麼?……我和我的朋友該怎麼辦呢,正在經受著這樣一個破滅的階段,我情不自禁地想大聲喊叫出來……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90年2月,日期不詳……那天會到來(遲早會),那時我將躲進大洋洲的一個島嶼上的森林裏,如醉如癡地生活,享受寧靜和藝術,我將組建一個新家,遠遠地離開這為金錢而拚命的歐洲,那兒,在塔希提島上,在美麗的熱帶夜晚的靜寂中,我能聽到我的心靈在圍繞我周圍的神秘人物的親密協調下,發出輕柔的呢喃,自由終於來臨,沒有了金錢上的顧慮,能夠盡情地去愛、去唱、去死……致埃米爾·貝爾納,於巴黎,1890年4月,日期不詳……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將去馬達加斯加(Madagascar),買一所土坯房,由我自己來擴充,栽些花草,過著簡樸的生活,我會有模特兒和研究所必需的一切,然後,建一所熱帶畫室,誰願意都可來這裏找我……和地人一樣生活,就沒有什麼困難了,狩獵就能提供給你足夠多的食物,所以,如果我能談成一筆交易,我將去尋找我曾給你談起的那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創作……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90年6月,日期不詳……我不會去那邊找工作,也不能向你提供什麼,我要做的是建造熱帶畫室,用我的錢,可以買一間鄉村的茅房,像你在國際博覽會上看到的那種,由木材和泥土砌成,屋頂上蓋著茅草(離城不遠,但仍屬鄉間),幾乎不花什麼錢;我會砍些木材把它擴大,做成一間比較舒服的住所,牛、雞、水果——成了我們的主食——過不多久,我們便沒什麼地方需要花錢的了,我們也就自由了……你相信我不能再去愛了,我四十二歲了,對於青春的衝動來說將是一種障礙了?

……我將動身去那邊,我要從所謂的文明世界中退出來,且隻願與所謂的野蠻人生活在一起,

那邊的女子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並可以每天給我當模特,我可以保證,馬達加斯加的女子像法國女子的心靈一樣,卻並不算計……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90年6月,日期不詳……盡管所有這些麻煩讓我硬起了心腸,但這些接近我內心的事情比我從內心說出的還更傷害我,至於在我的作品前嚷嚷的小集團,一點也影響不了我,特別是我自己知道我的作品並不完美,確切地說是朝著某種類似的東西而做的準備,在藝術上,必須付出這種犧牲,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進行探索性的努力,采取一種並非直接和確定的、尚未完全成形的想法,算了!人們隻能感受到持續一分鍾便隨即消逝的天空景色;而這種夢想般的一瞥,比任何東西更為有力,是的,我們(藝術家是探索家又是思想家)注定在人世的擊打下消亡,而物質也一樣消亡,石塊也會消亡,隻有世界將長存下去,我們確實進退兩難,可我們還不是死人,他們暫時還不能把我置於死地,是的,我相信我會獲得我所要求的東西,比如在東京灣弄到一個好位置,我就可以創作我的油畫,並存上一筆錢,整個遠東地區,在他們所有的藝術裏,偉大的哲學思想都用金色的文字寫進了書頁,這一切都值得研究,我相信我去那邊可以重新振作起來,現在西方已經腐朽了,所有大力士,像安泰(Antaeus)一樣,隻有接觸那裏的泥土,才能獲得一種新的力量,當人們一兩年後從那裏回來時,將變得多麼結實和健康啊……致埃米爾·貝爾納,於波爾多,1890年8月,日期不詳……我已得知文森特(梵高)去世的消息,我很高興你能出席他的葬禮,

盡管這種死亡頗令人憂傷,可我並不特別悲痛,因為我早有預感,並知道這位可憐的朋友是如何與瘋狂進行抗爭的,這時候死去,對於他也許是最大的幸福,因為死亡結束了他遭受到的痛苦,他若在另一種生命中複生,他此生的善行將會得到善報(根據佛法),他終於帶走了沒有被他弟弟和少數幾個藝術家所拋棄的、那種使人寬慰的東西……此刻,我讓我的一切藝術天賦躺下來休息,我睡著了,不準備去了解什麼,

致威廉·莫拉爾,於阿旺橋,1890年秋,日期不詳……依我看來,一個差勁的藝術家總容易掉進所謂科學技藝的陷阱中……運筆時所有這些額外的花招,僅僅使他遠離一種想象性的工作,使我們聯想起他的作品是怎樣生造出來的,真正偉大的藝術家是那種能成功地用最簡單的方法、提供最抽象的規則的人,去聽一聽亨德爾(Handel)的音樂吧!

……至於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很快就要去塔希提了,那是大洋洲上的一個小島,島上的生活必需品全是不必花錢便可享受的,我要忘掉過去所有的不幸,我要自由自在地繪畫,而不必在乎他人眼中的任何榮譽,我要在那裏老死,在那裏被人們遺忘,但如果我的孩子也願意和我一起來,我倒會覺得完全孤立了,在歐洲,一個可怕的世紀正逐漸醞釀著,將落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一切都腐朽了,包括人,包括藝術,而在那裏,在永恒的夏日蒼穹下,奇妙的沃土上,塔希提人隻要一伸手便可采摘到食物;而且永遠不必去工作,在歐洲,男男女女隻有在饑寒交迫中不斷地勞動才能生存,並為苦難而犧牲,與之相反,塔希提人卻快活地居住在大洋洲一個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裏,隻知道生活的甘甜,對他們來說,生存就是歌唱和戀愛,一旦我的物質生活安頓好以後,就可以將自己投入到偉大的藝術創作中,從藝術圈的傾軋中掙脫出來,也無須再做低價的交易,

在藝術中,有四分之三的時間要放在精神層麵的追求上,因此,要是希望創造出偉大而永恒的作品,就先要照料好自己,

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90年12月,日期不詳你說,許費內克凱對我說了一大堆恭維話,可他隻是重複,幾乎和其他人說過的一模一樣,甚至德加也這麼說:“他可能是一個強盜,但他是神聖的,他是藝術的化身……”

致梅特·高更,於巴黎,1891年3月24日……昨天,大家為我舉行了一個宴會,四十五個人出席,有畫家和作家,馬拉美被推選為主席,大家朗誦詩歌,祝酒碰杯,還對我表示了最熱烈的致意,我向你保證,三年內我將會打贏這一仗,靠了它——我與你——生活就有了保障,你可以好好地休息,而我繼續做我的繪畫,或許,有一天你會真正地了解,你給孩子們選擇的是怎樣的一位父親,我為我的名字而自豪……致梅特·高更,於距悉尼二百五十英裏的大洋洲,1891年5月4日……我兩天後到達努美阿(Nouméa),再在那裏坐船去塔希提,這次橫渡海洋既快速又便利,天氣也出奇的好——似乎專為我安排的,乘客都是非同尋常之人,隻有我是購票上船的,他們全都是一些政府雇員——所有這些無用之人(還包括他們的妻子和孩子)的路費,全由好心的政府承擔,他們基本上是一些很正派的人,唯一的缺點是極其普通,可也算不了一回事,他們不過是一群庸碌之輩而已,

……在船的甲板上的這些戴假領的政府雇員和孩子們中間,我的一頭長發確實顯得頗為奇怪,我也似乎有一個家(盡管你從來不認為我有家),可這個家想到過我嗎?在抵達塔希提後,我會時不時地收到一些家裏的消息嗎?當然,無須太頻繁的書信往來,我僅僅渴望不要成為一介賤民,並能盡快安頓下來作畫,

已三十多天了,除了吃喝外,其他時間我一直呆呆地遙望著地平線,有時海豚從波濤中躍起,向我們問好,這就是我們每天的生活,幸而,我有時想起了你和孩子們……我到達努美阿兩天了,二十一號將搭乘軍艦前往塔希提,總督熱情地接待了我,並允許我以官員們四分之一的船票價格搭乘這艘軍艦;官方委任書的信件,也給我大開了方便之門……致梅特·高更,於塔希提,1891年7月,日期不詳……我來這裏有二十天了,已經見到如此多的新東西,以致頭腦一時還反應不過來,還得過一陣子,才能做一幅好作品,我已漸漸地每天做一點點研究,並著手準備它,……我在晚上給你寫信,塔希提夜晚的寂靜比其他事物更為異樣,隻有在這裏,才能感受到這種寂靜,甚至沒有一聲鳥鳴來打亂這靜謐,到處都有寬大的幹樹葉子掉下來,卻又感覺不到一點喧鬧,那悄然的聲息,很像腦海裏的沙沙聲,本地的土著人常在夜晚走動,可都光著腳,靜悄悄的,我懂得了這些土著人為什麼一連數小時地蹲坐在那裏,整天不說一句話,憂鬱地凝望著天空,我感到所有這一切如潮水般淹沒了我,此刻,我得到了極好的休息,

對於我,所有歐洲生活的那種混亂已不複存在了,明天也會一如既往,而且永遠如此,直到終了,不要因此認為我是一個自私自利者,不要認為我正在拋棄你,但請讓我這樣地生活一段時間,那些責備我的人完全不知道藝術家的天性,又為什麼要竭力把類似於他們的責任強加給我們呢,我們是從不把我們的責任強加給他們的,

一個多麼美麗的夜晚啊,成千上萬的土著人和我共享這夜晚,無憂無慮地生活,他們的孩子獨自地長大,那裏所有的人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去任何村莊,走上任何一條山道,可以在任何一間房子裏吃喝,等等,甚至,連一聲謝謝都不必說,並隨時準備以同樣的方式來回報,他們能稱作野蠻人嗎?他們唱歌,且從不偷竊,我的門從來不關,因為他們從不殺人,有兩個塔希提字能概括他們的特征:一個是艾阿瑞娜(Iaorana)(你好,再見,等等);另一個是喔娜多(Onatu)(我可不在乎,沒關係,等等),他們能稱作野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