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善發急道:“你真笨!”隨即發覺不妥,連忙道:“對不起,我一時情急……”
裴淳道:“沒有關係,我實在笨得很。”
楊不善道:“但望你當真不要介意,假使你曉得我們找人幫助的機會是多麼的難得,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了。”
裴淳道:“在下真的不介意。”
楊不善望望天色,道:“糟啦!我得趕回去了,閑話日後再說,關於淳於靖的危難,便因杜獨而起,淳於靖的住處我們不曉得,但杜獨的住處卻可以告訴你。至於杜獨的武功及為人,以你跟淳於靖的交情,想必知之甚詳,我毋庸多說。”他口氣中流露出匆急之色。
裴淳拱手道:“多謝楊大哥……”
楊不善道:“這個稱呼不對,我在廿多年前已認識令師,其時你還未曾出世。”
裴淳道:“多有得罪,望前輩宥恕!”
楊不善道:“其實我跟令師隻是點頭之交,你叫我一聲大哥也很恰當。”
裴淳見他要走,連忙道:“楊大哥,你……你們有什麼危難?”他為人老實,所以楊不善叫他怎樣稱呼,他就怎樣稱呼。
楊不善道:“剛才我不是說隻要你能打破黑獄,就沒有遊魂了麼,我們的危難就是黑獄!”
裴淳道:“這黑獄在什麼地方?”
楊不善道:“我不能告訴你!”
裴淳訝道:“為什麼?”
楊不善道:“因為你不曉得黑獄在什麼地方,所以找尋之時,勢必要到處打聽,這一來就顯示出我們沒有泄漏機密了!”
裴淳怔了一下,道:“這話很是,但我一輩子也不會想得到這種道理!”楊不善把杜獨地址說了飄然自去。
裴淳也向回頭路走,邊行邊想道:“以他們幾個人的武功,居然還被黑獄所困,那地方的厲害可想而知。且他們雖然離開黑獄,可是仍然十分的遵守規條約束,這也是十分不可思議之事。”
看看快到武定門,便記起這次趕來金陵之故,當下向人打聽那窮家三皓落腳的祠堂,輾轉尋到,隻見這座祠堂荒涼破落,進去一瞧,不見三皓影蹤。
出去向附近玩耍的孩童打聽,也都不知那三個老人家幾時離開的,他又回到祠內,四下一瞧,角落處果然有一口破水缸,他奔過去移開水缸,地上果然留有字跡,細細一看,原來是淳於靖三個字。
裴淳把水缸放回原位,皺眉尋思,忽然聽得一陣紛遝步聲似是向這邊奔來。他心中一動,想道:“來的不知是什麼人,我且藏起來瞧瞧!”遊目一瞥,祠中空蕩蕩的,竟無處可堪藏匿。
眨眼間步聲停在祠門外,一個蒼勁的聲音道:“大夥兒在外麵等一等,待我們幾個人進去叩見老祖師他們。”
另一個人接口道:“請問趙長老,這個‘我們’是不是包括兄弟等數人在內?”此人話聲冰冷,一聽而知這人的性情殘忍無情,中氣極足,顯然內功深厚。
此時門外站著一大幫叫化子,除了趙、錢、孫、李、周五位長老背上負九袋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也背著九個麻布袋。
這兩個九袋高手中一個年紀跟五長老相若,麵色蠟黃,鬢發泰半灰白,梳理得十分整齊,身上衣服也甚是整潔,背上斜背一口長劍。另一個九袋高手年約三十五六,長得嘴尖腮小,身軀枯幹瘦小宛如猴子,他的兵器是把金光燦然的利刀,比普通的刀較為短薄,似是配合他的身材腕力,這兩人眉宇間都有一種陰森之氣,用的兵刃也違反窮家幫傳統的鋼杖和軟鞭。
趙一悲長老望住那個形如猴子的九袋高手,道:“侯長老這話問得奇怪,謁見三位師祖,自然有侯長老和黃長老的份!”
侯長老點點頭,當下七個人跨入祠內。其餘十餘名八袋及七袋弟子,都肅立門外。錢二愁首先道:“噫!祖師們不在啦!”
孫三苦道:“想是出去散步了!”
黃長老冷笑一聲,道:“孫長老這話哄誰?三位老祖師從來不外出散步,若然不在屋子裏頭,那就是離開該地,兄弟深信三位老師祖不會在晚年改變了習慣。”
趙一悲道:“不錯,三位祖師慣例是如此。但他們到別處去,竟沒有示知我們一聲,卻與他們平常行事不同。”
黃、侯二人齊齊冷笑一聲,趙一悲麵色一沉,道:“兩位長老可是不信?”
黃、侯二人眼光一掃,隻見其餘四長老微現怒色,便斂去冷笑之容,侯長老道:“三位老祖師忽然有這等奇怪舉動,著實可怪,尤其是目下正在幫主立即接位視事之際,三位老人家突然不知去向,未免奇怪!”
趙一悲不悅道:“接掌幫主大位之事極為重要,特別最近元廷方麵大有對付本幫之意,現下正是緊要關頭,本人心中的著急豈下於兩位長老?難道故意隱起三位老祖師下落不成?”
黃長老立即道:“兄弟沒有這個意思!”
侯長老也連忙否認,雖是如此,他們眼中都泛射出詭詐疑惑的神情,趙一悲這才恢複原來的神色,說道:“大家想一想看三位老祖師會到什麼地方去?”
祠堂內沉寂了片刻,侯長老目注屋角的水缸,道:“奇怪,這口水缸為何反轉過來!”
眾人都向那水缸望去,趙一悲麵色忽變,道:“不好了,三年前劉大祖師曾吩咐我說,若是他住處的水缸反轉放置,必遇非常之事,可把他老人家留下的密柬打開便知。”說時,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
侯、黃二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但錢、孫、李、周四老卻都急出一頭大汗,侯、黃二人見了又不能不信。
趙一悲又道:“眼下本幫正值淳於幫主留書辭掉幫主之位,並且指定由杜幫主接掌,他本人已不知去向,此舉極是奇怪,所以須得謁見三位老祖師,才能作最後決定,但這時又發生如此變故,實在教人驚心動魄。”
侯長老道:“趙長老趕快拆看留示,便知端的!”
趙一悲麵色一沉,其寒如水,黃長老不等他發言,已經迅速喝道:“建功兄不可多言,按本幫規矩,老祖師的遺示在哪一位的手中,他就等如是三位老祖師了,咱們都得恭敬候命!”
侯建功小眼睛微微一瞪,低頭不語,趙一悲麵色略略緩和,道:“侯長老是近年才加人本幫,有些規例不明也是人之常情,須知老祖宗留示之事,本長老從未向任何人道及,連他們這四位老弟兄也不曉得,本長老一向秉公行事,從無私念。”
黃長老道:“趙長老的公正不阿,天下皆聞,自是不消說得!”
趙一悲率先向水缸跪下,雙手高捧那個小包,其餘的六人都跟他跑下,趙一悲恭恭敬敬地拆開小包,許多層油布之後,便是一個信封袋,打開封袋,裏麵一塊破舊瓦片,原來窮家幫規矩是不用紙張筆墨,專用竹木磚瓦等物刻字代紙。
趙一悲一看之下,大叫道:“什麼?”後麵六人見他如此激動,都驚駭交集,但誰也不敢出聲,過了一會,趙一悲把瓦片傳到後麵,自己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眾人傳觀那塊瓦片,隻見上麵隻刻著“冤冤相報何時休”七個字,登時明白三位老祖師定是結下極厲害仇人,情知遲早會被加害,是以預留遺言,好教本幫得知他們遇仇遭害,這句冤冤相報何時休的話雖是大有感慨之意,但也是命他們報仇的意思。
大家都哀悼地俯伏地上,良久,趙一悲起身,眾人才紛紛起來,他道:“咱們即速查究老祖師們的仇家,決不幹休。”
當下紛紛踏勘細查,裏裏外外都不放過,希望找出一點線索,可是人人都毫無所得,黃長老歎道:“三位老祖師昔年威震天下,聲名更在中原二老之上,卻不料在耄耋之年,遭了仇家暗算,竟連一點動手的痕跡也沒有,難道說他們英雄一世,到而今竟然衰老得武功盡失,無力反抗?”
此人第一次露出真心哀情,口氣十分哀傷,趙、錢、孫、李、周五老都愴然下淚,獨獨那侯建功麵不改容,雙眼骨碌碌的直瞧那口反扣地上的破水缸。
侯建功到底忍耐不住,道:“諸位長老都曾經親炙老祖師風範,領受訓誨,所以哀痛逾恒,但目下還須節哀順變以報仇雪恨為先,兄弟眼見諸位踏勘過此祠內外,獨獨這口不缸不曾觸動,兄弟願聞其故!”他這一次可不敢冒失碰觸那口水缸了。
趙一悲道:“那是老祖師們唯一留下手澤之物,我們實是不忍碰觸,有煩侯長老上前查看。”
侯建功心想:“原來是這等混帳原故,倒害得我半天不敢走近那口破水缸……”大踏步走過去,抓住缸底提了起來。
裴淳正是躲在水缸下麵,他聽見侯建功走過來的步聲,心中大急,當即緊緊縮在缸內,用手腳撐住周圍,侯建功提起水缸之時,裴淳吸一口真氣,身軀減輕了大半。
侯建功是何等精明厲害的人,一提水缸,便即發覺重量不對,心中大感疑惑,便待翻轉水缸瞧看,忽見地上有字,眼光掃過便已瞧得明白,大聲叫道:“淳於靖……”
諸長老奔上來瞧看,侯建功明明曉得水缸內有古怪,卻不再查究,輕輕把水缸放在一旁。
大家都見到“淳於靖”三字,趙一悲失聲道:“這是關二祖師的手跡!”話一出口,頓時曉得那杜獨的幫主已經當定了。
要知十九年前老幫主去世,遺命由淳於靖接位,杜獨在窮家幫十大高手之中居首,依照老幫主遺命擁立淳於靖,但時隔半載不到,淳於靖忽然不知去向,也沒有留言遺示,窮家幫之人苦苦訪尋了半年,才正式宣布由杜獨攝位。又過了三年,杜獨忽然失蹤,淳於靖卻出現了。
幫中十大高手除了杜獨和趙、錢、孫、李、周六人之外,那黃長老黃求也是其中之一,餘下的三個已經歿世,那次杜獨失蹤,黃求也同時不知去向,趙、錢、孫、李、周等五老心中都明白,杜、黃二人失蹤與淳於靖有關,可是淳於靖不說,他們也不便多問,而由於淳於靖幫主之銜未曾取消,所以不用另行安排。
如此過了十六年之久,失蹤奇事又告發生,不過這一回淳於靖是留言指明由杜獨接位,而杜獨也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趙、錢、孫、李、周等五老跟隨淳於靖多年,深知他為人忠義熱腸,是以敬愛無比,但他們雖有擁護淳於靖之心,無奈淳於靖已經失蹤,又有親手刻在瓦片的留言,所以他們也沒有辦法可想,隻好率了黃求和杜獨帶來的侯建功兩人前來謁見三皓。
趙一悲等五人是打算把責任推給三皓,倘若三皓不同意,他們五長老有足夠力量可以統率全幫反對杜獨,這本是極嚴重要緊的關頭,哪知變故突生,三皓遭遇了仇家不說,還親手刻下淳於靖的名字。這兩宗事湊起來,顯然是說淳於靖加害三皓。
他定一定神,凜然道:“咱們窮家幫代代相傳,以磚瓦木石代替紙箋的寫字之法,別人決計不能假冒筆跡,眼下這三個字確是關二祖師手澤,本長老鬥膽說一句,那就是前幫主淳於靖雖然為本幫屢建奇功,但在今日這等情形之下,本幫上下應擁戴杜幫主,傾力搜查淳於靖下落……”
黃、侯兩人都連聲讚美,其餘四老都不出聲。祠內這番經過,外麵眾弟子無不知悉,除了三個是杜獨帶來的八袋高手歡呼慶祝杜獨登位之外,別的人也都默默不語。
不多時,祠堂內空寂如故,裴淳從缸底爬出來,滿頭滿麵俱是冷汗。他早就被自己做下的無心之失駭得神智不清,這時坐在地上直喘氣,過了一會,才恢複清醒。驀地跳起身跌足不己,舉手打了自己幾個清脆的嘴巴,然而卻驅減不了心中的悔疚,原來他忽然醒悟處置大是失當,應當在侯建功掀起破缸之時,挺身而出。
他當時失去這個機會,現在縱然追上他們分說,他們也不能輕易承認,何況他發了半天呆,現在哪裏還追得上他們?
他極是憤恨自己的愚蠢誤事,恨不得把腦袋敲破,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離開祠堂,茫然走去,昏頭脹腦的走了一程,忽然一陣蹄聲從後麵奔馳而到。
眨眼間四騎越過了他,停下來攔住他的去路。
裴淳抬頭一看,從那四個騎士的裝束認得出乃是衙門中之人又見他們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覺得甚是奇怪。
左首一個大漢喝道:“你叫什麼名字?”
裴淳嘴巴才張,驀地想起自己在武林中已頗有名聲,不可隨便對這些人說,是以呐呐說道:“我……我……”
那大漢問道:“你不想把真姓名說出,是也不是?”
裴淳老實地點點頭,那大漢又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若是乖乖地跟我們回去銷案,那就萬事皆休!”
裴淳道:“若果不跟你們回去呢?”
那大漢獰笑一聲,道:“有些事不是我們上頭做得了主的,迫於無奈的話,我隻好找旁的人出氣,我這意思你懂吧?”
裴淳搖頭道:“不懂!”
那大漢現出怒色,道:“就算你當真不懂,那我告訴你,你的一些親戚朋友別想混下去,我們的頭兒最多挨幾句罵,但你的親友們,哼,不家破人亡才怪哩!”
裴淳吃了一驚,忖道:“他們敢是認錯人了?”想起許多無辜良善的老百姓,心中俠氣陡生,道:“你們要求怎麼做?”
那大漢冷冷一笑,道:“跟我們回去,今晚暫時在牢房中歇夜,也許還要打上幾板子,然後安安份份地做你活,不許違反國法章規。”
裴淳心中大是疑惑,想道:“不知是那一種規章?要說是犯了法,這些公人怎會如此好商量?可見得不是觸犯刑法。我眼下要走的話,他們再來一百人也攔不住我,可是好多良善小民,卻要因此之故,受到家破人亡的禍殃,我怎能撒腿一走?”
於是點頭道:“好吧,我跟你們回去就是!”
那四個大漢麵色都和緩下來,當下掉頭向金陵城走去,越過好一段畸嶇山路,才到了平坦大道,裴淳這時也就明白這件事所以誤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便是因為自己茫然信步而行,竟步入荒野之中,所以這些公人便認定自己是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