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個人從席間猛然站起,奉天兵們的長槍嘩啦一下都抬了起來。那人嚇得連忙抬起雙手連聲解釋:“我就是跟他說個話,說個話……”然後扯住了劉一鳴的袖子。劉一鳴認出來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個熟人,客客氣氣道:“王老板,您有事兒?”
王老板麵帶焦慮:“你們五脈,到底打算怎麼辦?”劉一鳴道:“這不是還在裏頭商量著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的一群賓客都能聽見:“明眼梅花的名頭,京城裏人人皆知。去偽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點不會含糊的,有他們在,咱們盡可以放心!”周圍的泥塑們聽見這話,紛紛活了過來,也七嘴八舌誇讚起來。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幫商人不敢頂撞吳鬱文,隻好向五脈施加壓力。他也不多說,隻向四周一拱手:“五脈一定會給各位一個公道。”然後拽著黃克武趕緊往裏麵走。
過了月門,黃克武低聲道:“你說這吳鬱文,直接要錢不就得了?何必打什麼古董買賣的旗號,這不脫褲子放屁嗎?”劉一鳴道:“直接要錢,那算敲詐;現在是做買賣,估價的是五脈,他照價收錢,挨罵也是咱們在前頭頂著——嘿嘿,吳閻王分寸可拿得很準呢。”
“大劉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沒啥用啊?”黃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後別老催我說……”劉一鳴揚首望天,口氣悠悠,“多說無益,嗯?”
說話間兩人進了二進的小院子。院子裏沒有圓桌,隻有幾條長凳。十來名長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著手在院子裏踱步。黃克武掃了一眼,老態龍鍾的族長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語,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麵無表情,負手而立。五脈各家的長輩圍在四周,還有幾位被族裏寄以厚望的年輕高手在後頭站著——五脈的精英,差不多都來齊了。
這些人加到一起的學問,能把吳鬱文羞出幾條大街去。可人家手裏有槍,所以他們隻能在這小院裏坐困愁城。
劉一鳴走了幾步,突然輕輕發出一聲“咦”,似乎覺出什麼異樣。黃克武側頭問他怎麼了,劉一鳴搖搖頭沒說什麼。
他出去接黃克武時,這些人正爭吵不休,可現在不知為何都安靜下來。他們的神情雖然還是皺眉不展,但眉眼之間帶著微妙的如釋重負。才離開短短十分鍾,到底發生了什麼?劉一鳴疑竇大起。
看到劉一鳴、黃克武來了,眾人讓開一條路。兩人走到族長沈默跟前,黃克武把包袱解下來,躬身說:“大爺爺,東西送到了。”沈默雙手拄著拐杖,低垂的眼皮隻是微微扯動了一下。他旁邊那名男子開口道:“那就往裏送吧,別讓人等急了。”
說話的人叫藥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幾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長袖善舞,擅長結交人物,是族裏公認的下一任族長的人選。他代表族長發號施令,也算正常。
劉一鳴眼神一眯。藥慎行這話聽著有意思。往裏送?這麼說,家裏派去給吳鬱文掌眼的人選,已經定了?
黃克武站在原地,卻沒人接他手裏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經意地把臉別過去,裝沒看見。藥慎行說了把包袱往裏送,可沒明確提出讓誰去送。劉一鳴心中冷笑,家裏這些長輩一貫如此,他們怕會被連累,連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黃克武的包袱:“老黃,沒聽見族長說的嗎?咱們走。”
“一鳴,回來,你去湊什麼熱鬧!”劉一鳴的三叔在人群裏喝了一句。旁邊黃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劉一鳴不去,憑什麼讓我們家克武去?”兩人眼看就要爭起來,沈默不耐煩地頓了一下拐杖:“吵什麼吵!一鳴、克武,你們一起去。你們年紀輕,諒人家也不會為難。”
劉一鳴聳聳鼻子,一分鍾都不願意跟這些人同處一院,一拽黃克武,兩人並肩離開那一群各懷心思的人群,來到三進院子。
“大黃,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五脈如今的德性。”劉一鳴低聲說,難得地從神色裏漏出幾滴激憤。黃克武不知該怎麼接話,隻能訕訕道:“長輩有長輩的計較,你也別生氣。”劉一鳴抬起頭來:“他們的計較?他們的計較就好比這天氣,灰蒙蒙,黑壓壓,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說了。”他抬腿徑直走入三進,黃克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過去。
這宅子一進招待富商,二進招待五脈,再往裏走過一個小門就是吳鬱文的內宅。朱漆門半開,兩隻防風大紅燈籠吊在兩側,如同一頭饕餮瞪圓了雙眼張開大口,等著吞食。黃克武瞪著眼睛抬頭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黃混沌,晝夜難分。
“你猜會是誰在裏頭?”黃克武突然問。
“無論是誰在裏頭,他這輩子已經徹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脈受過,卻隻有兩個年輕後生給他送行。”劉一鳴扶了扶眼鏡,半是嘲諷半是感歎。
他雖然隻是家中年輕一代的子弟,見事卻極準。對五脈來說,這次絕戶局麵,唯一的破法就是壯士斷腕,指派一人去鑒寶,幫吳哄抬高價,渡過這一劫,然後再把他開革出家,給那些富商一個交代。以一人聲名,換五脈平安——說難聽點,就是背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