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末期,一個陌生的名詞走進了中國的大學校園,在那批饑不擇食的大齡學生中廣為流傳:比較文學!“什麼是比較文學?”帶著驚奇,帶著驚喜,帶著好奇,帶著渴望,這群飽經滄桑、一身土氣又不失前衛的大學生開始幾近瘋狂地搶奪著那少得可憐的相關信息,試圖從這個陌生的稱謂中尋找出一條屬於未來的知識之路。事後數年,他們方才得知比較文學是一門有著百年曆史的學科,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有過短暫的輝煌。70年代末,在共和國改革開放的前夜複興。那一代的大學生就這樣在一知半解中認識了比較文學,有的還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比較文學之路。
第一節大學是比較文學的搖籃
同學們也許並不知道,“比較文學”這個名稱是由兩位法國中學教師發明的。
但是,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卻是在大學校園裏孕育的。大學,是比較文學的搖籃。
1827年,一位名叫維爾曼的教授將兩位中學教師發明的“比較文學”名稱帶進了大學課堂。他在巴黎大學講授歐洲中世紀和18世紀法國文學的時候,首次把比較的方法運用到教學之中。1829年,他在巴黎大學開設“18世紀法國作家對外國文學和歐洲思想的影響”的講座時,多次用到“比較文學”一詞。耳目一新的名稱,耳目一新的講座,在大學校園裏引起不小的轟動。
1830年,一位名叫安貝的教授也在大學課堂開設了“各民族的藝術和文學的比較”的課程。兩年之後,他又在學校開設了“各國文學的比較史”等課程,並多次強調進行“比較文學研究”的重要性,在大學校園內產生良好的反響,“比較文學”一詞開始在校園中廣為流傳。這是人們所能發現的西方世界中最早在大學校園裏播撒的比較文學的種子,這也是我們在西方的大學校園中所能尋覓到的比較文學先驅者的足跡。
時隔多年,盡管從後輩的眼光中看到他們的講授“還缺少方法,……他們隻把有關各種文學的知識並列起來,並沒有尋繹出它們之間的比較曆史”([法]基亞:《比較文學》,顏保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頁。),一句話,他們還很稚嫩,還沒有形成眼下係統的、理論上的綜合和研究,但“比較文學”的種子卻從此在大學校園裏紮下根來,維爾曼和安貝也被後人稱為“比較文學之父”和“比較文學的哥倫布”。
日後的歲月中,由維爾曼和安貝點燃的比較文學之火,很快就在法國的大學校園裏呈燎原之勢。1896年,比較文學結束了在高校僅僅作為“講座”的曆史,成為裏昂大學的一門正式課程。它的創立者戴克斯特不但是比較文學史上第一位比較文學教授,而且還完成了比較文學史上第一篇博士論文:《讓雅克·盧梭和文學世界主義之起源》。正是在這位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大學教授的帶領下,比較文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在法國的大學宣告誕生。
當時光的腳步跨進20世紀的時候,比較文學作為正式課程,幾乎在法國所有的文科院校裏開花結果,比較文學的研究機構和研究刊物也先後在很多大學成立和創辦,比較文學一時間成為很多大學生畢業論文和學位論文的熱門選題。就在這種健康的學術氛圍中,一批優秀的學者和大師先後在很多大學出現,進而在國際比較文學史上形成了蜚聲世界的“法國學派”:巴登斯貝格、梵·第根、卡雷、基亞、艾金伯勒、布呂奈爾……一個個沉甸甸的名字,既是國際比較文學界的著名學者,也是法國名牌大學的知名教授。
大學孕育了法國比較文學。
當比較文學的種子在歐洲的大學校園迎來收獲之時,在遙遠的美洲大陸,比較文學的種子也開始在美國的大學校園萌芽。雖然從時間的順序上,比較文學在美國的出現相對歐洲而言遲了一點,但比較文學的星星之火
在大學校園中一經點燃,就即刻以後來居上之勢令世人刮目相看。
曆史上常常有驚人的相似,比較文學的產生也不例外。盡管在地理位置上,歐洲和美洲大陸相隔甚遠,但是同法國等歐洲國家不謀而合的是,美國的比較文學也孕育在大學校園,萌芽在大學校園,生根在大學校園,開花結果在大學校園。
大學也是美國比較文學的搖籃。
在19世紀的後期——1871年,一位名叫沙克福德的教授編寫了一套名為“總體文學還是比較文學”的教程,並且在所任教的康奈爾大學開設了“總體文學還是比較文學”的課程。這門被後人視為“美國比較文學學科的第一次正式演講”的課程,(張鐵夫主編:《新編比較文學教程》,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頁。)就此拉開了美國比較文學的帷幕。還是在19世紀的後期——1887年到1889年間,一位名叫查理斯·姆·蓋萊的教授在密執根大學開辦了一個“比較文學批評”專題研究班。1890年到1891年,一位名叫阿瑟·裏奇蒙·馬什的教授在哈佛大學先後為研究生和本科生開設了比較文學講座,共講授了四門關於中世紀文學的課程,馬什由此成為哈佛大學第一個獲得比較文學職稱的教授。這是我們所能找到的最早在美國的大學校園所播下的比較文學的種子,這也是我們在美國的大學校園所能尋覓到的美國比較文學先驅者的足跡。
當20世紀到來的時候,用比較文學的方法研究文學已經在美國的大學校園蔚然成風。這期間,雖然有比較文學研究期刊問世,也有一些高校成立了比較文學係,但比較文學卻經曆了一個相對漫長的曲折路程。作為一門學科,比較文學並沒有得到教育界應有的重視,更沒有得到它應有的地位。沒有統一的認識,沒有統一的定義,內憂外患的處境使比較文學一度出現衰落的頹勢。
在艱難的處境中,一批優秀的教授為了比較文學的振興而嘔心瀝血,著書立說。他們中間,既有英年早逝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克裏斯蒂,也有被稱為“美國比較文學救星”的北卡羅來納大學教授弗裏德裏希。在他們的辛勤耕耘下,比較文學研究迎來了高潮。隨著比較文學係在各大高校的建立,隨著比較文學獨立課程的開設,研究期刊的發行,學術著作的出版,全國性學術團體的建立,這門新興的學科終於迎來了收獲的季節,也迎來了“美軍”在50年代的崛起。
“美軍”崛起的號角吹響在1958年,號手是耶魯大學比較文學教授韋勒克。當年9月,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在美國的北卡羅來納大學舉行第二屆學術會議。會上,韋勒克宣讀了他的著名論文《比較文學的危機》,對法國人的理論提出了尖銳的批評。雖然韋勒克的批評當時無法撼動處主導地位的法國學派,卻因此引發了法美學者長達10年的學術論爭,從而構成了20世紀國際比較文學史上最精彩的篇章。
20世紀的國際比較文學界,“美軍”的崛起是一件大事。號角吹響,崛起的“美軍”很快就豎起了自己的大旗,亮出了自己的觀點,進而形成了與法國學派分庭抗禮的“美國學派”:韋勒克、列文、奧爾德裏奇、雷馬克、威斯坦因、勃洛克、喬納森、伯恩海姆……一個個重量級的人物,既是國際比較文學界的知名學者,也是知名高校的名牌教授——韋勒克:耶魯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列文:哈佛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奧爾德裏奇:伊利諾伊大學比較文學教授;雷馬克:印第安納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威斯坦因:印第安納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勃洛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喬納森:康奈爾大學比較文學教授;伯恩海姆:賓夕法尼亞大學比較文學教授。
大學孕育了美國比較文學。
講到這裏,同學們一定會問:中國比較文學會不會也像法國和美國一樣孕育於大學校園呢?
關於中國比較文學的萌芽,有學者認為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就像西方比較文學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一樣。還有學者認為中國比較文學是西方的“舶來品”,是西方比較文學在中國的影響和延伸。也有學者持不同觀點,認為“中國比較文學不是古已有之,也不是舶來之物,它是立足於本土文學發展的內在需要,在全球交往的語境下產生的嶄新的、有中國特色的人文現象”(樂黛雲、王向遠:《比較文學研究·導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麵對上述幾種不同的聲音,同學們一定想知道我們的想法。
我們覺得,雖然人們可以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尋覓到西方比較文學的蛛絲馬跡,但真正宣告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的誕生,還是19世紀後半期的事情。再看我們自己,盡管也許從先秦時期就可“檢索”到比較文學的點滴信息,但中國比較文學開始萌芽,則發生在19世紀末;真正宣告中國比較文學的誕生,卻是20世紀的事情。古已有之也好,舶來之物也罷,中國比較文學誕生在20世紀初葉卻是一個不爭的現實。
當我們沿著時光的隧道回到20世紀源頭的時候,會發現中國比較文學的萌芽並非像西方那樣直接根植於大學校園,而是首先出現在翻譯界或理論界。在中國比較文學先驅者的行列中,梁啟超、王國維、魯迅、林紓等,雖然其文學活動並沒有完全遠離高校,但或多或少還是與大學校園有一定的距離。這一點,與法國、美國等西方國家有很大的不同。
然而,中國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出現在20世紀,則是大學校園直接孕育的結果。
1924年,從美國哈佛大學留學歸來的吳宓教授在東南大學開設了“中西詩之比較”的講座,這是在眼下的信息中所能檢索到的中國第一個具有比較文學性質的講座,從而開了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先河。數年後,吳宓教授在擔任清華大學外文係主任期間,繼續他的比較文學探索。除了“中西詩之比較”外,還開設了“古希臘羅馬文學”等講座,使比較文學的火種在中國的大學校園開始蔓延。1929年起,英國劍橋大學文學係主任瑞恰慈在清華大學任教期間開設了“比較文學”,使以“比較文學”命名的課程正式出現在中國的大學課堂上。在清華大學的校史中,我們發現了那個時期的比較文學或具有比較文學性質的課程目錄:“比較文學專題”、“法國文學專題”、“近代文學專題”、“近代中國文學之西洋背景”、“近代德國戲劇”、“文學與人生”等。吳宓和瑞恰慈等所開設的課程深受學生的歡迎,對那一代的中國大學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新生的事物,新興的學科往往有著強大的生命力。繼外文係之後,清華大學中文係也開設了具有比較文學性質的課程,如“中國文學專家研究”和“外國文學專家研究”等。而陳寅恪所開設的“敦煌小說選讀”、“中國文學中佛教故事研究”、“佛教翻譯文學”等課程,使中國的比較文學教學一開始就深深地烙上了傳統學術的印記,具有鮮明的本土文化的特色。之後,北京大學、燕京大學、齊魯大學、複旦大學等高校的課堂上紛紛出現了以比較文學為特色的課程,進而迎來了20世紀前半葉中國比較文學的高峰,產生了陳寅恪、陳銓、錢鍾書、朱光潛、宗白華、梁宗岱等一大批知名學者和知名教授,以及一大批優秀的學術成果。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戰火紛飛的年代、腥風血雨的年代、顛沛流離的年代,中國比較文學能產生如此優秀的人才,取得如此輝煌的業績,大學功不可沒。
中國比較文學的第二次高峰開始於20世紀70年代末。
施蟄存教授在《關於比較文學的一些意見》一文中寫道:
1978年,我要為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同學作一次學術演講,臨時想不定講什麼,貿然找出了“比較文學”這個題目,取其較為生疏,解放以後沒有人談起過……海報貼出去,居然引起許多同學和一部分中青年教師的注意。他們之中好些人不知道什麼叫“比較文學”,為這個新名詞所吸引,我居然獲得了滿堂聽眾。……我那次演講,不久在校外有了反應。有人寫信來,說我在華東師大開了“比較文學”這門課,要我寄一份教材給他,此後,就陸續看到各種刊物上發表了關於比較文學的文章。(轉引自劉獻彪主編:《比較文學自學手冊》,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12-213頁。)
這是我們所看到的“比較文學”一詞出現在新時期中國內地的最早信息,而這一信息恰恰出現在中國的大學校園,出現在一次學術講座上。它猶如一隻報春的喜燕,向世人宣告中國比較文學複興時期的到來!
那是一個撥亂反正的時代,一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時代,一個渴望知識、渴望新生事物的時代。飽經滄桑的共和國剛剛走出十年浩劫,步入正常發展的軌道。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前夜,任何一本新書、一個新思想、一個新思潮、一個新觀念,乃至一個新名詞,一經出現,頃刻就會傳遍中國的大學校園,迅速為如饑似渴的一代學者和學子們所接受。而1979年錢鍾書的巨著《管錐編》的出版,則正式吹響了中國比較文學全麵複興的號角。
1981年,北京大學成立了比較文學研究會,創辦了《中國比較文學通訊》。之後,比較文學研究機構、比較文學課程開始出現在國內的很多大學校園中。1981年起,複旦大學、黑龍江大學、南京大學、北京大學等開始招收比較文學研究生,比較文學的碩士點也在北京大學和複旦大學正式設立。1984年,中國第一種比較文學刊物《中國比較文學》在上海外國語大學正式創刊。同年,建國後第一部比較文學著作《比較文學導論》由盧康華和孫景堯教授合著出版。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暨首屆學術討論會在深圳大學舉行。同年,楊周翰當選為第11屆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副主席,中國比較文學的複興成為20世紀國際比較文學最鼓舞人心的事情。
1998年,國家將“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合並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作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二級學科。中國比較文學經過二十餘年的複興,終於贏得了自己的學科地位。這一切,都發生在大學校園;這一切,都歸功於一大批蜚聲學界的大學教授:季羨林、楊周翰、李賦寧、樂黛雲、賈植芳、朱維之、陳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