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滑縣乞客(1 / 1)

不安門的院子才算真正的莊戶人家。沒有拒絕和設防,乞客可以一步跨入,徑直走到風門外站定,敲響手裏的呱嗒板:

呱嗒嗒,呱嗒嗒,老大爺,尋個饃。給我黑饃我不要,給我白饃笑哈哈,笑!哈!哈!

成了,嘴這麼甜,一天要半籃子饃沒問題了。

也有較惡的乞客,不滿施舍者的居高臨下,生著法戲弄人家一下。人家給了東西,隨便問一聲哪來的?表麵畢恭畢敬,心裏卻在冷笑,答:

“滑縣的大爺。”

這句話,斷開是尊稱,不斷便是讓你喚他大爺了。

滑縣多鹽堿地,糧食收成薄,水淹的時候又多,口糧總不夠吃。立了冬,一撥一撥的乞客開過來,在新鄉輝縣一帶挨門討要。這一帶民風純樸,狗都不咬人,乞客連棍子也不用帶,任何一家,都可以長驅直入。隻是不要碰上比乞客還窮的人家。

真有,王村趙麥根便是一家。四個兒子,大驢二驢三驢四驢,一個個跟驢一樣能吃:一鍋饃蒸好了往外揭,揭完最後一個,一回頭,揭出來的饃竟全沒了;從菜園摘回一籃子黃瓜,準備拌飯吃,不到飯時候,驢們便哢嚓哢嚓消滅個精光,隻好吃淡飯。幾個兒子吃得趙麥根兩口子心驚肉跳。肚子都填不滿,更別說穿了。四驢過冬沒棉褲,就幹脆鑽被窩裏不出門。窮歸窮,趙麥根卻是個樂觀人,對未來充滿了幸福的憧憬:掀三間,蓋五間,南屋房後泥黑板。翻蓋房子不說,還要把合作社的黑板泥到自己房後。幾個兒子一齊笑他:吹牛不臉紅。

那一年過年沒錢買炮,大小驢一齊噘嘴,揚言不放炮大年初一就不起來磕頭!急壞了趙麥根,眼睛猛然一亮,莊嚴宣布:大年初一保證有炮放,萬支鞭!大年三十風卷雪卷了一夜,一大早趙麥根就在院裏喊幾個兒子出來拾炮。大驢二驢三驢興衝衝穿衣,四驢沒棉褲急得在被窩裏噢噢叫。院裏劈哩啪啦響起了炮聲,隔一會兒還咚一聲炸個大雷炮。幾個兒子撲出來,卻又全晾在了門口。地上連片炮紙都沒有,趙麥根掄圓了牲口鞭子朝樹上抽,嘴裏劈裏啪啦喊著,他媳婦在一邊敲鍋排。幾個兒子被耍了,氣得要把趙麥根的牲口鞭子剁成碎段。

他們決定去別人家拾炮。一出門,二驢就讓絆倒了:“這兒躺個人!”三驢也叫:“還有一個!”原來是兩個乞客,一老一少,母女二人,已經凍昏了。趙麥根從屋裏跳出來,把母女二人往屋裏抬。又往被窩塞,四驢對炮事耿耿於懷,不騰窩。趙麥根說你滾一邊吧,拎起赤條條的四驢扔猴子一樣扔到了地上。一家人都是菩薩心腸,裝熱水瓶,熬薑湯,拿出半瓶燒酒給母女倆搓身子,忙得一個個頭上冒熱氣。

乞客醒來,為了報恩,當場讓閨女翠玲認給了趙麥根。在趙麥根家住了一整月,臨走,翠玲娘說:“知道了你家的底細,有一句話我才敢說。”她要把翠玲許給大驢當媳婦。天上掉下個大鍋盔!喜得趙麥根雙手直顫抖。送走她們,趙麥根又開始吹牛:“我說了吧,咱兒們誰也打不了光棍。敲敲‘豬不燦’,大閨女來一院!是不是?”

大驢二十歲那年冬天,從地裏出了蘿卜,一家人正忙活醃蘿卜。一個本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告訴他們:大驢媳婦來了,在馬路口等接呢。一家人聽了,半天回不過神來,大驢手中的菜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趙麥根醒悟過來,趕緊跑去給大驢借自行車。又轉過頭去買鞭炮。四驢嗖嗖爬上樹梢,把一掛鞭炮掛上去,又嗖嗖嗖滑下來,和一幫小孩準備鬧洞房。這一年,花骨朵似的翠玲做了大驢的媳婦。

大驢娶了翠玲,就像老母雞下蛋放了引蛋,二驢三驢也都娶上了媳婦。趙麥根兩口從心底感激翠玲母女,逢人就誇:滑縣客,說個綠豆就是綠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