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女子看不清眉目,她被壓在一個凶惡男人的身下,痛哭著,掙紮著。手裏緊緊地抓著一隻黑色的盒子,那引她入地獄的東西。我知道,那是我的媽媽。
而我,就是那個屈辱夜晚的產物。
我就站在他們的身前,看著他們如何用毫無愛情的結合孕育了我。媽媽的眼淚象一層發光的薄膜覆蓋了她整張扭曲的臉,每當照相機的閃光燈亮起,那層膜就更亮了。簡直就象一顆發光的球,在這段灰瑟的記憶裏,肆無忌憚地閃爍著。
我不敢再去上學了,不知如何麵對和媽媽同樣命運的老師。但我總是擔心,捕捉每一條落在風裏的閑言碎語。老師似乎辭職了,躲在家中避不見人。終日如鬼,陰森森地看著所有關心她的人。她幾近瘋狂,忽而歇斯底裏地喊叫,忽而背悲切切地哭泣,忽而癡呆地以頭撞牆。
三個月後,我聽說,她被家人發現懷了身孕。
十二月的時候,我決定去老師的家裏拜訪。此刻的我已經放棄了學業,在媽媽桑的酒吧裏學習取悅男人的基本技巧。媽媽桑說我很聰明,模樣好,學得也快。我於是甜蜜地笑,希望可以早日賺錢獨自,擺脫爸爸。
我盡力說服了老師的父母,終於得到機會和老師單獨說話。映在我眼裏的老師,已經不是當年那副美麗討巧的樣子了。她的雙頰深深凹陷,眼睛無神象放進了兩顆木頭珠子。身子消瘦了許多,肩膀的線條尖銳得幾乎刺破皮膚。但肚子卻是微微壟起的,象藏了什麼羞恥的秘密。她見我在瞧,把肚子藏在了窗簾後麵。
她看著我,忽然說,“那天……那天的家訪……我聽見你在樓上,是嗎?”
“是的,爸爸把我鎖了起來。我無能為力。”
“我聽見你在哭,你在叫我……”
“是的……雖然我什麼都沒有做到。”
老師轉過身子,不再看我。
“老師,打算把孩子打掉嗎?”
她點了點頭。
“是嗎?……而我媽媽當年卻選擇把我生下來,即使她並不希望我幸福……”我沉沉地說著,“老師,昨天我做了一個夢。自從得到了媽媽留下的唯一遺物後,我天天在做這個夢……”
我從口袋裏取出小小的黑盒子,“我無數次得看見媽媽帶著它。小小的黑盒子,很多的按鍵……它其實是個便攜式錄音機。爸爸用它欺騙了媽媽,媽媽就用它報複我……而我現在已經沒有必要留著它了,送給老師吧……把它放在肚子上,一遍一遍地播放,就象媽媽在夢裏做的那樣……”
我把錄音機塞在老師手裏,她眼神清冽地看著我。
走出房間之前,我看著老師把錄音機貼在肚子上,貼在混沌羊水中的孩子麵前。那孩子還隻是個幼嫩雛形,這也許會是他第一次接觸到的,人世間的信息。老師按下了播放鍵。
十多年的歲月,當年錄下的聲音已經沙啞。又或者當年就是那麼淒厲的,象兩隻生鏽的齒輪彼此折磨的聲響。
我聽見媽媽的聲音,無數次曾經催眠我的。那是她錄下的,她播給我聽的,她對我最初以及最後的胎教,她說,聲嘶力竭地,“不幸的孩子,你是個不幸的孩子,是羞恥和罪孽結下的果子,即使生下來也不得好死……
沒錯……那就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啊……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啊……”
最後化成一聲鬼魅的尖叫。讓我害怕得,一生都必須遵循著她的遺言。
那是,蜿蜒在我身體裏的秘密,隨著年齡的增加,越發荒涼地將我啃食歹盡。
什麼時候我會真正地死去呢?
但在天國的媽媽,並不是愛我的。還是繼續苟活下去吧!
女人的名字叫娓娓,過了盛夏就是二十四歲的花樣年華。
見過娓娓的人都說她是美麗的,尤其是一種幽怨的氣質會象冷箭一般出其不意地攻占你的注意力。即使她看著你時是帶著淺淺微笑的,卻在漆黑的眼珠裏凝成一股平靜的漩渦,她看著你久一些,你就跟著陷入了她的傷心裏,仿佛是她的眼淚把你漸漸的淹沒。
的確,娓娓是個經常哭泣的女人,以至於她的眼角總帶著洗不幹淨的淚痕,象是化了一種奇異哀傷的妝容。娓娓的哭泣全都來自於寂寞,而娓娓的寂寞又全都來自於一個男人。那個在她心裏刻下所有權的男子,偉誠。
而偉誠又何曾不知道娓娓是如何地怕寂寞,每次他要離開他們共同居住的公寓,娓娓總是淚眼婆娑地拽著他的衣服。甚至緩緩地跪倒,用聲嘶力竭牽拌住他離去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