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空有候鳥飛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在它們一開一合煽動的羽毛中我看見自己飛出了車窗外,落在了冰冷的地上,鮮紅的血液淙淙得從各個出口向外噴薄。枯黃的葉子帶著隱隱的痛被誰無情的碾過。
當我醒來時已經是一周以後的事情了,在這模糊的一周內,我沉睡著,在沒有光亮和希望的混沌中沉睡著。我的記憶和生命被那場車禍洗掉了很多很多,生生地從我的肉體和精神上剜走了血淋淋的一大塊,空留一堆無法求證的破碎的信息。我開始夢見一個頭發非常長的女人在剪指甲,一點一點的修,她的手沒有血色,枯瘦而蒼白象一把魚的骨頭。然後我看見了燈光,慘白的燈光,懶散的灑在這個白色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有兩個人看著我,用一種熟悉而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刺激了我的感官,我想翻起來扯掉身上的管子然後逃走。
之後我什麼都不太記得了,包括我的親人。這段時間有太多的人走馬燈似的出現在我的麵前,有的焦慮,有的沉默,有的欲言又止,來了又離開,靜靜的劃過我陌生的眼底。我不記得和他們有任何的關係,我們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的關係。
我在這間充滿消毒水和屍臭的病房躺了一個月,白色的石灰牆開始剝落,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隔壁床是一個跳舞跳斷腿的少女,每次晚上都會捂在被子裏低低的哭泣。對麵的床位有時空著有時躺著呻吟的陌生人。窗戶外是一棵枯黃了一半的梧桐樹,總有隻烏鴉站在上麵對著我哀號。
今天醫生告訴我可以出院了,然後有兩個人把我接走了,我的靈魂好象離開了我,我不曉得它是不是還停留在那張病床上對著那隻哀號的烏鴉。
我以為會回到家裏尋找之前的記憶,而那兩個人很快決定讓我搬出去。他們出了很多錢給我租到一間不錯的屋子。房東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她很瘦,身上有股異域的奇香。
這間屋子裏有碩大的落地木頭窗戶,窗簾上有暗色的鬱金香,長長的流蘇一直垂到地板上,牆紙泛著一種溫暖而曖mei的顏色。這是我夢裏的屋子,或者是我前世就死在這樣的屋子裏。帶著一點模糊的記憶我找到了它。房間外有個半圓的露台。屋裏有獨立的盥洗室和小廚房,一個老式的櫃子,一張大鐵床,醫生說我的背上有傷不能睡太軟的床。後來那兩個人給搬來一張桌子還有一台看起來是我用過的電腦,以及一些衣服,給我一點錢和一個電話就走了。我用了一天的時間慢慢收拾好房間,其間我不停的思索我是否會在這裏長久的居住下去直到死亡,周圍沒有我記憶的痕跡,沒有人告訴我,他們串通好了打算把我的記憶葬送掉。我很模糊也很清醒,至少我不會繼續去爭吵,拔掉輸液管威脅他們告訴我我的過去,他們不會說的。
整棟房子很陳舊了,呈U字型擺在那裏。早上露台那裏可以曬到太陽,屋子的另一邊對著其他的窗戶。樓下有個荒廢了的院子,沒有花隻有草,他們以一種凶猛而倔強的姿態蔓延到院子的任何一個角落,覆蓋了一切。就算是這樣也不構成房東降低租金的理由,她很明白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甚至知道我想死在這裏。
空氣漸漸變的稀薄,可能冬天來的太快了。
我的電話一周響一次,那兩個人想確定我是否還存活著。也許這樣形容他們太過殘酷,可我該如何拉進彼此的距離呢?他們總站在很遠的地方告訴我該怎麼做,然後決絕的轉身離開。
搬來這裏半個月後,我第一次遇見房東的女兒WHERE。她和她母親長的很像。隻是她沒有那種詭異的香,而且有青春在她頭頂盤旋,讓她看起來很傲慢且霸道。對!她開始用一種鄙視的眼光打量我這個寄宿者。我忽略。
已經沒有什麼能撼動我的神經了。因為一切都是空白。
爭吵和喧鬧隻是一種妄想,耗費生命的發泄,應該停止。
WHERE靠在我房間的門上,我剛剛出去買了點東西回來,一些吃的和紙,繪畫用的紙。
“你叫什麼?我聽我媽說你失憶了!”
“對啊!所以我也不記得我叫什麼了。”
“我叫WHERE!”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她沒有那麼凶猛了,她擦了橘色的眼影。
“你叫WHERE?那我就是WHO好了,因為我也不確定我告訴你那個名字是不是我的。”
“切~~~”她就轉身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她那寬大的花色毛衣在身上蕩來蕩去的,像朵搖曳的罌僳。之後很久她都沒有再出現過了。
我畫了很多湖,但我也不確定那滿滿一張紙上蕩漾的波紋是不是來自湖,就這樣沒有盡頭的飄蕩在上麵。
沒有事情做的人幾乎沒有睡眠,每天我都起的很早,穿著睡衣靠在窗邊看樓下雜亂的野草,被風吹過後有種淩亂的美麗。院子裏什麼都沒有,除了草就是我落在上麵的茫然的視線了。這樣的生活我已習慣,已經忘記該尋找的東西了。每隔幾天會有個年輕的女人蹬輛貨運三輪來送東西,然後房東給她一些錢。其餘時間都不見有外人來,我想我的父母也挺滿意找到這樣一個隔絕的環境讓我生存。原來也可以生活的如此沒有意義。
我的咖啡喝完了,我又得出去買,每次我都不能買太多東西,因為我提不動。
晚上我聽到一個“卡,卡,卡”的聲音,響了好久,很有節奏感的延續下去,我以為是電腦沒有關,我起身看了一下,周圍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冬天的夜晚特別的寒冷,我覺得背開始隱隱作痛,又忘記吃藥了。不過那也不重要,也許就這樣沉沉睡去就會更接近死亡,那個奇怪的聲音可能來自我的身體,我的骨頭在冰冷的空氣中開始脆裂,到了明天早上我也許就會徹底的消失在這個屬於我前世的房間裏,去尋找我後世的記憶。
第二次遇見WHERE是什麼時候我已經模糊了。那天我在盥洗室,聽到一陣爭吵,我透過盥洗室小小的窗戶,看見WHERE在她母親的房間裏,為了某件事指責著她母親。房東似乎習慣了這樣狂風般的咆哮,背靠著窗戶低頭弄著什麼。
WHERE就這樣上演著獨角戲。難道她也有什麼事情是被房東悄悄埋葬了的嗎?我忽然很好奇。我踏著拖鞋來到房東的門口,門虛著,透過門縫看見裏麵的一切都很整潔,沒有我想象中狂風過後的淩亂,這時,門呼的拉開了,WHERE就這樣突兀的衝了出來,她看見我,一臉嘶吼過的疲倦,冷笑一聲側身從我身邊擦過,那一瞬間,我似乎聞到她身上已經沾染上她母親的香味了。
我以為WHERE會像一切和母親爭吵過的女兒一樣摔門而去,沒想到她走時連門都沒有關。
我下樓準備出去時,看見WHERE坐在走廊上,抱著一個熱水袋,臉色蒼白。為了剛才的冒失,我禮貌的詢問了一下,她虛弱而倔強的看我一眼,然後別開臉去,我正準備識趣的走開,聽到她開口說:“你有父母吧?”我很奇怪的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她很冷漠的嫣然一笑說:“雖然失去了記憶,但至少知道把你帶來這裏的人是誰吧?”她的樣子似乎很懷疑自己的身世。回想起來我的確沒有看見過WHERE的父親,甚至沒有看見男人出現在這個房子裏。
我對於自己的過去都沒有記憶,怎麼敢妄自揣測別人的身世呢?
我看見WHERE的眉毛輕微的抽搐了一下,好象隱忍著什麼,她笑:“沒什麼,隻是那個來了,女人那個來了心情都會不好的。我上次看見你在喝咖啡,不介意請我喝一杯吧?”我揚了一下手中的袋子說:“已經喝完了,不介意我現在去買。”
“好啊!”
我把鑰匙給了WHERE叫她去我房間裏等,她很樂意的上樓去了。我走出院子時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瞥見房東站在二樓的窗台邊抽煙,已經黃昏了,光線不好,隨冷風散開的煙圈圍繞在那個四十幾歲女人的周圍,模糊了她的年齡,似乎穿越時間我看到一個妖豔的WHERE站在那裏。
等我回到房間時,WHERE似乎已經把我的房間參觀完畢了,心滿意足的坐在那把大藤椅上聽音樂,剛才的那個模糊而哀傷的身影已經好好的沉睡了。我衝了兩杯咖啡,並在她那杯裏放了很多牛奶,她看起來還是那麼虛弱。我聽見她放的是《祖蘭得》電影的配樂,我也不曉得為什麼電腦裏存了好些奇怪的音樂,我似乎更喜歡POP一點的。
“你這裏麵的歌我都沒有聽過,不過還不錯,讓人覺得你很有品位。”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歌,不記得了,應該我原來喜歡吧,不過我似乎現在比較喜歡流行音樂。”
“失去記憶什麼感覺啊?”
我很認真的看著她說:“老實說沒什麼感覺,就是常常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可以回味而已。”
WHERE突然很大聲的笑出來:“沒想到你這個人還蠻具幽默感的!”我不覺得自己在搞笑,但看她笑的也很認真我都覺得我剛剛的確是在找樂子。
“我以為失憶的人會常常為了回憶過去而痛苦的慘叫,然後拿頭去撞牆那種。”說完WHERE還很仔細的看了我的頭和周圍的牆壁,確定我沒有撞過牆。和她呆在一起也不錯,她很可愛。
後來她把我的畫的湖一張一張翻出來看,然後又翻我的櫃子,把裏麵的衣服拿出來試穿,似乎把剛剛吵架的事情忘記的幹幹淨淨了。我的衣服她穿起來不好看,她比較適合穿靚麗點的顏色,我的衣服太沉悶了。WHERE也說:“你買的衣服和你人一樣沉悶死板。”
鬧完了,WHERE又倒回那張大藤椅,捧著咖啡杯發呆,眼神空空的,似乎在醞釀著什麼話語,她的睫毛長長的覆蓋在眼瞼上,投下一片藍色的陰影。那藍色像蘸滿顏料的排筆,輕輕一擠就滴落下來,蔓延開了。
她就這樣呆呆的坐了好久,安靜的像空氣一樣,顏色越來越淡,感覺就快飄散融化在這個房間裏了。世界在此時都是空白的,無關記憶和身世,想象一朵花開的過程,不過就是一瞬間的安靜。
有冷風吹過,把窗簾灌的鼓鼓的,上麵曖mei的鬱金香煞那間齊齊的綻放開來。我起身去關窗戶,窗戶外已經一片漆黑了,遠處有城市的燈火,反襯著低矮的夜空,印出了淺淺的紅色。整個城市像被大火焚燒後開始慢慢的熄滅。其間掩埋了多少沒有聲音的掙紮和痛苦,隔著冰冷的空氣和冗長的時間,我站在這裏觀看著。
等我回過身時,WHERE不見了,藤椅上空空的,咖啡杯也消失了,讓我以為剛剛的一切不過是我憑空捏造的幻覺而已,又或者,WHERE已經漸漸融化在我的屋子裏,我呼吸的氣體裏都是她曾經的血肉,那樣的想來,屋子裏似乎立刻蕩漾開一種淡淡的異香。
接著我聽到盥洗室有衝水的聲音,然後看到WHERE從裏麵走出來,她虛弱的朝我笑了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已經洗幹淨了。
“很晚了,我回去了,謝謝你的咖啡。”於是我就看著她轉身開門離去。走廊傳來她輕微的腳步聲,我眼前浮現出她那件寬大的花毛衣在搖曳的情景,一直一直。
我在WHERE試穿過的一件毛衣上發現一根長長的頭發,是WHERE的,柔柔的黑色長發。我的頭發是染過的並且開始分叉,耗盡了養料卻還要分開來繼續生長,迅速的成長帶來的是迅速的枯萎。因為有了未來,過去才顯得彌足珍貴,因為逝去所以才更接近完美.蟄伏在陰暗處的即將到來的未來是我們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彼岸,讓一切都變的轉瞬即逝而又遙不可及.所以時間帶走了我,還有我曾經衷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