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生
1974年,我在四川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當兵。西昌發射基地是從位於戈壁灘的酒泉發射基地派生出來的,所以新兵下連後,我便從一些“戈壁老兵”的嘴裏第一次聽到了有關戈壁灘、酒泉基地和李福澤將軍的故事。尤其是李福澤將軍的故事,像一個神奇的傳說,令我興奮,令我著迷。此後這個傳說便像一粒種子埋在心底,隨著歲月的流逝,愈加傳奇。
二十年後,即1993年,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李福澤將軍。是一個夏日的上午,我如約走進北京東單建國門內80號院將軍的家。將軍身著一件短袖汗衫,腳穿一雙老頭鞋,手搖一把蒲扇,既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農,又似一位洗盡鉛華的長者,就是不像二十年前“戈壁老兵”傳說中的那位叱吒風雲、八麵威風的發射將軍!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將軍在接受采訪時,竟然脫掉老頭鞋,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齜牙咧嘴地摳著腳丫!
於是我怎麼也無法把傳說中的發射將軍和眼前這位摳著臭腳丫的老頭兒聯係在一起。然而隨著將軍的娓娓道來,尤其是將軍講到戈壁灘,講到發射場,講到蘇聯“老大哥”,講到當年那一枚枚騰空而起的導彈時,我漸漸從眼前這位齜牙咧嘴地摳著腳丫的老頭兒身上感受到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的雄壯與魅力;同時也實實在在地體味到了曆史的尷尬與人生的無奈。
此後,我開始了對李福澤將軍、酒泉基地和相關人員的采訪。由於年代久遠,曆史複雜隱秘,采訪困難重重,如同大海撈針;加之編輯工作纏身,業餘創作緊張,十幾年一晃而過。十幾年中,我從四川到北京,從北京到廣州,從廣州到甘肅,從甘肅到山東;從研究院到工廠,從工廠到戰場,從戰場到發射場……行程數萬裏,采訪了上百位將軍、專家、老兵和親屬;查閱、搜集、整理了數百萬字的史料。此期間,由於總覺得采訪不夠深入,對曆史和人物把握不透,故一直未能真正投入創作。然而通過十多年的苦苦尋訪,我開始漸漸走近大漠荒原,走近共和國第一支導彈發射部隊和第一代導彈發射將軍,同時也走近那段被歲月塵封已久的“絕密曆史”。
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寒冬,我去西北酒泉發射基地采訪。一個落日的黃昏,我獨自走進基地“東風革命烈士陵園”,第一次見到了傳說已久的六百七十二座“大漠豐碑”;而其中的一座墓碑,便是李福澤將軍的。由於當年這個埋葬死者的地方也要保密,所以基地給這片墓地取了個代號叫“9號半”。那天,戈壁灘上有風,風不大,卻很冷,六百七十二座墓碑靜靜地匍匐在大漠深處的發射塔下,如同隱身於荒原中的縷縷孤煙,不留痕跡,悄無聲息。望著六百七十二座墓碑,我忽然想起位於雲南老山前線的麻栗坡烈士陵園。十年前,也是一個黃昏,我剛走進麻栗坡烈士陵園,望著滿山遍野那大片大片的墳塋,耳畔隨之回響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唐詩絕句。於是想起那些年僅十七八歲——上了戰場還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瘦弱的雙臂連槍都舉不起來——便永遠結束了生命的新兵娃子。我雙膝一軟,便禁不住跪了下去——跪在了九百五十七座墳塋麵前。這一跪,為那些死在血火戰場的戰友兄弟。而此時此刻,望著發射塔下同樣大片大片的墳塋,想起當年隻身闖進大漠荒原創建新中國第一個導彈發射靶場的十萬將士;想起九年前李福澤將軍在家中與我侃侃而談時的音容笑貌,我雙膝一軟,同樣忍不住跪了下去——跪在了六百七十二座墓碑麵前。這一跪,為那些倒在通天路上的登天勇士……
而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曆史原來不是傳說。曆史是什麼?曆史是汗,是淚,是血;曆史是愛與恨,是苦與樂,是悲與喜;曆史是實實在在的埋頭苦幹,是百折不撓的持之以恒,是驚心動魄的開天辟地,是平平常常的點點滴滴,是雲山霧罩的真真假假,是層出不窮的是是非非,是周而複始的得失成敗,是前仆後繼的生生死死!華夏民族從陸地走向太空的曆史,既不是古老的神話,也不是遙遠的傳說,而是一個用“人”字刻在人間天上的真實與壯美;而托起民族飛天翅膀的,除了陽光和閃光燈照耀下的高高的發射塔,還有常年掩埋在大漠風塵下的白骨與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