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於江湖
小說裏的故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隻是,它們不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也不是發生在一個地方。
這些事,分散開來,是生活,見怪不怪;集中起來,是小說,觸目驚心!
第一巻
烏金山的風流人物
第1章車禍
走到十字路口,譚耀明準備過馬路。過了馬路,再走約十分鍾,往右拐,就是烏市的長途客運站了。
這時,他聽見旁邊有個女的“哎喲”了一聲,他轉頭去看,見一個男的騎自行車撞了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穿一件白色長袖土布襯衣,柚子卷得高高的,藍色的布褲,穿一雙式樣早已過時的塑料涼鞋,手裏提著一個土布做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是農村來的。
那個男的三十多歲,他並沒有下車,而是坐在自行車座上,一腳撐地,一腳踩著踏板,嘴裏叼著香煙,斜睨著那個女孩,一副吊兒浪當,滿不在乎的模樣。
“你撞到我了。”女孩說。
“叫你走路不長眼,撞到活該。”
“你撞了人還有理。”
“老子就是要撞你這苕裏苕氣的鄉巴佬,咋咯,你把老子**啃下來。”
“叫你老媽來啃。”女孩毫不示弱。
“瓜女娃,敢罵老子。”男子下了自行車,作勢要打人。
譚耀明趕緊過去,滿臉堆笑地說:“大哥,別生氣。”接著遞給男子一根煙。譚耀明不抽煙,這煙是他備著辦事時給辦事人員抽的。那男子看了一眼煙的牌子,把煙夾在耳朵上。
“大哥,您消消火。我妹子年輕,不懂規矩,您別見怪。”女孩聞言驚詫地看了譚耀明一眼。
譚耀明毫不理會,繼續說:“大哥,都怪我們,耽誤您時間了。您有事先忙,先忙。”
男子嘴裏罵罵唧唧的上了自行車。
他踩了還沒兩圈,譚耀明從後麵跑過去,抓住自行車後架,使勁推起來。
自行車在推力下越行越快,一下子就衝到馬路中間。
男子在車上大叫:“哎,哎,幹什麼,你。”
這時,譚耀明看見一輛摩托車飛快駛來,他最後用勁推了一把自行車,然後鬆手轉身跑回去;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刺耳的刹車聲,聽見那個男子的驚叫。
他拉著那女孩的手,跑過馬路,跑進一家百貨商場。
他們身後一片聲的嘈雜。
隨著一陣金屬與肉體相碰撞的聲響平息,各種人聲鼎沸起來。
“快叫救護車!叫警察!”
“流了好多血。還有沒有氣?”
“還有氣。先把車子搬開,把人抬出來。”
“輕點。輕點。”
商場裏好些顧客都跑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張望,有些營業員也站在櫃台裏伸長脖子看。
譚耀明和女孩喘過氣來。“你還好吧?”譚耀明問。
女孩臉微微一紅,垂下眼瞼,點點頭。
女孩膚色有點蒼白,麵有菜色,胡亂梳了兩根辮子,頭發有點亂;但一雙杏眼顧盼生輝,鼻尖有點翹,鑲嵌在微圓的臉上,很是靈秀俏皮,隻是嘴唇有點淡烏。
“營養不夠。”譚耀明想,“是個窮人家的孩子。”
“謝謝你。”女孩兩手在身前捏著那個布袋,揚起臉,望著譚耀明的雙眼,有點扭捏地說。
“不客氣。”譚耀明說:“以後碰到這樣的野蠻人,別跟他糾纏,會吃虧的。”
“你倒是文明人。差點出人命。”女孩看著譚耀明,不無挖苦地說。然後她伸出白白的小手揚了揚,說:“再見。還是要謝謝你。”隨即羞怯一笑,轉身輕盈盈地走了。
譚耀明覺得這個女孩很有意思,她既感謝他為她出頭,懲戒了那男子,但顯然也不讚同用這種過激的、血腥的方式。
譚耀明想想也是,那男子並沒有犯法,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那他的罪過就大了。
譚耀明走到烏市長途客運站,買了一張上午10點發車到中壩縣的車票,從小件寄存處取出自已的旅行包,就等著檢票進站了。
這時,他看見了她。她穿一襲白色淺花的連衣裙,冰肌玉潤,鳳眼修眉,仿佛傳說中美麗的白娘子,儀態萬千地走進售票廳。
她也看到了他。他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平凡到眼過即忘。但她還是記住了他,不是因為他傻傻地看著她,而是……這個“而是”,她也說不清楚。
她淺淺一笑,轉過頭,買張車票進站了。
這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
第2章我就是殺豬的
烏市開往中壩縣的長途客車,上午10點準時發車。
一出市區,汽車就在連綿不斷的山道間穿行。路況不好,車況也不好。車速慢,還顛得不行。一遇上坡,司機死踩油門,車尾冒出濃濃的黑煙,嗆得人直咳嗽。
車上有人嘴裏就不幹淨了:“哪樣車子嘛,破爛死掉,老實個鬼火冒。”
不過譚耀明卻是心情大好。
山道兩旁,層巒選嶂,樹木蔥籠。綠坡上,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黃牛白羊,悠閑自在地徜徉其間。曬得黝黑的牧童,戴著草帽,隻穿一條短褲,看到汽車走過,便揮舞著手中的鞭子,不知是歡迎還是歡送。
坐在譚耀明旁邊靠車窗座位上的,正是那個布衣女孩,而在她前排相同座位上的,是那位下凡仙女般的“白娘子”。
車外的美景與車內的美女交相輝映,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哎,你好,你也去中壩嗎?”譚耀明一臉燦爛的笑容,側頭問那位布衣女孩。
“哎什麼,我有名有姓的。”女孩車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譚耀明。
譚耀明一楞,隨即笑起來,他覺得這個女孩不一般,便問:“那請問你貴姓?”
“你猜。”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看你憨不碌出的,咯有文化。有本事把百家姓背掉。”
譚耀明知道,這個女孩伶牙俐齒,跟她說話要小心一點,便說:“那我們換個話題,你是幹什麼的?”
譚耀明注意到,前排的“白娘子”調整了一下坐姿,似乎在留意他倆的對話。
“你再猜。”
“工農兵學商,三教九流,舉子,廚子,屠戶。啊,我知道了,你是殺豬的。”
“對,我就是殺豬的。”
譚耀明又是一楞,他的原意是想取笑她一下,沒想她大馬金刀地就接了招。這讓他感覺裏麵好象有問題,但還沒等譚耀明想清楚是什麼問題時,女孩接著又說:
“你知道怎麼殺豬嗎?”
“怎麼殺?”
“把豬捆好,看準部位,動作要快,手起刀落,哢嚓一下。”
“把頭砍掉?”
“把嘴砍掉。”
“為什麼?”
“豬嘴長唄。”
“咯咯咯……。”女孩笑得花枝亂顫。
譚耀明看見“白娘子”也微低了頭,用手捂著嘴。“她肯定也在笑。”他想。
譚耀明很懊喪,他早就想到要小心一點,但還是被她給繞進去了,這個女孩不簡單,他再不敢跟她鬥嘴了,不是對手。
第3章做個有文化的人
車行一個多小時後,停下了。前麵兩車的貨車相撞,把路堵死了。
這是山裏的砂石路,本就不寬,隻有兩車道,路上車並不多,所以也難得見到交警。
司機下去看了一下,回來說:“大家還是下車走吧,走到孟崗去轉車。”
有人說:“這裏到孟崗要走三個多小時。”語氣中很不滿意。
司機也很無奈,說:“我剛才去看了,撞得很厲害,兩個車撞到一起去了;好在沒有人員傷亡。
現在也沒有交警,就算交警來也不行,非要有拖車才能把車拉開,而且車上的貨還要卸下來,不然拖車拖不動。
這還不曉得要捱到什麼時候,可能你走都走到孟崗了。”
車上的人也沒辦法,難免有些怨言,嘴裏不幹不淨的。
司機好脾氣,也不搭話,在每個人的車票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安慰說:“拿到這張車票到孟崗轉車,不會再收你們的錢;我們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就是這樣辦的,你們放心。”
譚耀明和布衣女孩下了車,那位“白娘子”也下了車,他們沿著公路往前走。
譚耀明走了一陣覺得很不得勁,他提著一個旅行包,肩上背著一個挎包,兩邊重量不平衡,走路很不方便;他停下來,看看落在後麵的布衣女孩和“白娘子”,布衣女孩的布袋份量不輕,“白娘子”的旅行包更重,她們走得很難。
譚耀明想,像這個樣子走,隻怕還沒到孟崗人就垮了。
譚耀明跟她們兩人說:“你們等一下,我下去找根樹棍作扁擔,把行李挑起走;不然,我們難得到孟崗。”兩位美女也知道自己很難堅持,都點點頭。
譚耀明下到公路下的山坡去找樹棍,一時找不著合適的,細的承不住重量,粗的他又撇不斷;正搞得一頭汗時,一位放牛娃過來,問:“叔,你幹什麼?”
譚耀明告訴他,他們要去中壩,路上堵車了,隻有走到孟崗縣去轉車;他想找個樹棍作扁擔,把行李挑起走。
放牛娃說:“叔,你等等。”轉身跑了。
一會兒,放牛娃拿來一根竹扁擔,還是新的,遞給譚耀明,說:“叔,這是我自己做的,你拿去用。你要是去孟崗,我告訴你一條小路,比走公路近多了。”
譚耀明招手,那兩位美女也下來了,放牛娃詳細告訴了他們小路的走法,說:“到孟崗,從公路走要三個小時,走這條小路最多一個小時;而且一路上大樹成蔭,涼快得很,不會曬太陽。”
這句話打動了兩位美女,她們看到同車的旅客,在熱氣蒸騰的公路上艱難前行,有的人耐不住,隻好找些茅草結紮成草環戴在頭上,這樣做不過是一點心理慰藉,哪裏擋得住夏日山上的如火驕陽。
不過,“白娘子”臉上高興的神情隻停留了一會會兒,又現出為難之色;譚耀明明白,她穿的是高跟鞋,如何能走山路。
放牛娃也明白了,說:“姨,你等一會兒。”
放牛娃再回來時,手上拿著一雙草鞋,說:“姨,這是我給我媽媽打的,估摸合你的腳。”
“白娘子”顯然被感動了,不知如何是好。
譚耀明接過草鞋一捏,是加厚的;譚耀明下過農村,知道這種加厚的草鞋比較費工,通常都是打給年長的或是婦女穿的。
譚耀明把草鞋遞給“白娘子”,說:“你就穿上吧,這是小兄弟的一個心意;不然你沒辦法趕路。”
布衣女孩又拿出一雙自家做的布襪子給“白娘子”。“白娘子”穿上鞋襪,走幾步路試了一下,正好,連聲給放牛娃和布衣女孩道謝。
譚耀明看見放牛娃的的草帽已經破了,身上隻穿了一條短褲,早已洗得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知道他家裏很貧困,便掏出五元錢給他。
放牛娃兩手背在後麵,喃喃地說:“叔,不要。”
譚耀明看出他的猶豫,就故意板起臉,說:“你都喊我‘叔’了,為什麼不要。你要是不要錢,就把東西拿回去。”
放牛娃有點急,說:“叔,不是的,那些東西不要錢,是我自己做的。”
譚耀明蹲在放牛娃麵前,把錢塞到他手中,說:“小兄弟,你把扁擔和草鞋給我們,還為我們指路,這是一份心意;我們給你錢,也是一份心意。
心意,你懂嗎?是心意就一定要收下。”
放牛娃把錢打開仔細看了看,又小心地折起來,緊緊握在手中,說:“謝謝叔。”然後又高興地自言自語地說:“我又可以上一年學了。”
譚耀明一楞,滿腦袋空白,他看到“白娘子”也是一臉困惑,倒是布衣女孩似乎明白什麼,她問:“小兄弟,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放牛娃說,他今年八歲,上過一年學,因為交不起學費就輟學了,他現在給人放牛就是想賺點錢交學費;現在有這五元錢,他就又可以上一年學了。
譚耀明腦袋木木的,機械地問:“一年的學費是多少?”
放牛娃答:“一個學期2元錢。”
譚耀明一陣心酸。深圳的基圍蝦6元錢一斤,他和媛媛在深圳經常一買兩斤,根本沒當個事兒;誰知這12元錢竟是一個山裏孩子三年的學費!
改革開放已經兩年了,可這個地方還沒有被春風拂暖。
譚耀明又拿出20元錢硬塞給放牛娃,說:“這個錢是給你讀書的錢,你一定要收下;叔叔希望你好好讀書,做個有文化的人。”
這一次,放牛娃沒有推辭,他把錢緊緊攥在手心,摘下草帽,恭恭敬敬給譚耀明鞠了一躬,說:“謝謝叔叔。”
接著又給“白娘子”和布衣女孩各鞠了一躬,說:“叔,姨,把你們的名字告訴我,我日後要報答你們。”
幾個人都笑起來,但又不忍拂他心意,譚耀明拿出筆記本,撕下一張紙,寫上:好好學習。譚耀明。
放牛娃又拿著紙讓兩位美女簽名,“白娘子”簽名:葉藍。布衣女孩簽名:晏麗。
譚耀明問:“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放牛娃在筆記本上一筆一劃地寫下:李具業。
李具業指點的小路並不算崎嶇,可能是附近的人經常走的路,路邊大樹成蔭,涼風習習,經常還可見到山間小溪,可以飽飲一頓。
有根扁擔挑行李,兩位美女就解放了,譚耀明不用手提行李,也舒服了很多,他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葉藍笑說:“你娃兒還蠻大方的。”
譚耀明知道,25元錢不是個小錢,不說晏麗,就是葉藍,從她衣服的質地看,也是拿工資勤儉過日子的人。
譚耀明以前在一個國營的大鐵礦當技術員,月工資就是34.20元,隻是現在他不一樣了。
譚耀明說:“葉藍姐,這不是大方的事情。
一雙草鞋,拿到集市上去賣,不值錢;可在當時那個環境,李具業給你,那就值千金。
這雙草鞋,李具業說是給他媽媽打的,那是他編的話,是怕你不收;實際上這雙草鞋是他準備拿去賣了換學費的,還有這根扁擔也是,你說這份情意值多少錢!”
曼麗嘻嘻笑著,說:“你娃兒還懂點道理嗦。”
譚耀明忍不住笑起來,說:“你個小毛丫頭,誰教你這樣的。葉藍姐這麼叫也就算了,你也這麼叫,反了你!”
兩位美女笑起來,晏麗說:“叫你‘娃兒’那是看你上眼。”
譚耀明知道晏麗又在給他挖陷阱,不過他不在乎,聽話聽音,他知道兩位美女對他有好印象,他也很喜歡她們。
葉藍國色天香,靜雅內秀,若飛若揚如春曉之花。晏麗俊美嬌俏,活潑靈動,本性純良而行事豁達,一肚子的小調皮,經常叫人下不來台。
所以,譚耀明作好了犧牲的準備,明知是陷阱也往裏麵跳,就當是博美人一笑吧。
於是,他傻乎乎地問:“如果看我不上眼那該怎麼叫?”
晏麗抿嘴笑,說:“貓兒狗兒都還有個名,你說你該怎麼叫!”
“咯咯咯!”兩位美女友好愉悅的笑聲,在群山中曼妙起舞,蹁躚嫋娜。
第4章為何偏偏喜歡你
他們到了孟崗縣長途汽車站,車站上的人驗了他們的票,說,班車一個小時後發車,你們先去吃飯。
譚耀明從旅行包中拿出一條毛巾,小跑著去了廁所。從廁所出來後,他就在一排水管前洗起來。這一路都是土石路,又是灰又是汗,譚耀明把頭伸到水管下,好好衝洗了一番。
他洗完後才看見,他旁邊是葉藍。譚耀明笑著問候:“葉藍姐,你好。”
葉藍也沒注意到身旁是他,聽到問候聲,略驚了一下,馬上應道:.“是你呀,你好。吃飯了?.”
“沒有。你吃了?”
葉藍搖搖頭,掏一麵小鏡子來整理頭發。
“那我先走了。”譚耀明說完,略點點頭,就獨自走了。
車站院子有點大,停了七、八輛大客車也不覺得擠。餐廳也很大,裏麵擺了二十幾張餐桌,在院子裏,屋簷下也擺了五、六張小一點的餐桌。
譚耀明在餐廳裏外找個遍,也沒有看見晏麗。難道沒來吃飯?沒來吃飯又能上哪去呢?譚耀明離開餐廳,擴大搜尋範圍。很快,在離餐廳很遠的一個樹蔭下看見了她。
她一個人蹲在那裏,低著頭在吃手裏拿的東西,因為隔得遠,看不清是土豆還是紅薯。譚耀明一下子明白了,隻覺得心裏陣陣發酸,他恨自己糊塗。
譚耀明快步走到餐廳,買了一份粉蒸肉,一份肉片黃瓜,拿了一雙筷子,然後快步走到晏麗跟前,放下菜和筷子,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但他感覺到晏麗看了他一眼。